废墟之夜+番外(57)

作者:老瓦盆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你是个神童啊,大姐。”郭发揶揄她。

不一会儿,一股恶臭席卷而来,秋日还在拖沓,好像不肯踏入冬日这道门槛一样,雨在下,天却晴朗起来,令人发慌。

这附近是垃圾处理场,太平镇所有的垃圾都堆在这里,像乱葬岗,竟然十分壮观,一辆鲜亮的铲车正卧在其间,在伸展着“爪子”。

旷野中央,立着一个铁皮风车,四叶不同色,都是用工厂里的废料做的,竟然随风旋转,吱呀吱呀地发响,不是失修的悲鸣音,而是一种独特的乐声,很是悦耳。

齐玉露雀跃地飞下单车后座:“郭发你看!好漂亮的垃圾场。”

“我这不是垃圾场,我这叫旧货市场。”一个穿着漆黑雨衣的男人从无门的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指着在挂在厂房墙外摇晃的“牌匾”——蓝色的铁皮上,红色油漆写出笨拙的错别字,在灰暗的天空下,很有冲击力。

郭发把齐玉露护在身后,从没想过,除了自己和她,这里也会有其他人出没。

那男人摘掉帽子,露出一张黝黑的国字脸,挂着满足的憨笑:“下雨天,就这么干浇着啊?”

“放心,我俩不是来躲雨的,”郭发把齐玉露捧起来,是抱小孩子那种,夹着两个胳肢窝,一下子放在垃圾车的铲斗上,自来熟地说道,“师父,我俩也是垃圾,带我俩玩会儿!”

这是孩子们的游戏,国字脸男人和许多流浪的孩子就是这样的结缘的,只不过眼前这样的孤男寡女倒是头一遭,这也许叫浪漫吧,他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你俩还是奇人!”

齐玉露有些站不稳,郭发紧随其后站上去,马上扶住她,她一阵眩晕,两个人腾空而起,她疯了似地尖叫:“啊啊啊啊!”

铲斗悬停在半空,铸成了一个奇妙的视角,两个人强抑住作呕的感觉,扶住锯齿边缘,高处的雨,好像有些甜。

国字脸嚼碎了烟叶子,响亮亮地侧头吐了一口,娴熟地挂挡,似乎十分得意:“哈哈哈,别给你俩玩吐了!”

郭发和他搭话:“师父,干多长时间了?”

“下岗以后就一直干这个,”国字脸眯着眼睛,“你是郭发吧?”

郭发眉端耸动:“你认识我?”

“我儿子,小时候被你揍过。”男人倒有些羞惭。

郭发笑着说了声我操:“他咋样?好了没?”

“孩子去南方了,做生意去了,就是脸上留了道疤,但是挺好,因为那疤,没人敢惹他。”

郭发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刀疤,百感交集。

两个男人粗口横飞,骂天辱地,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说得难堪,可好在十分爽快,他们之间透着一种陌生的友好,齐玉露听得发笑,偶尔插上几句妙言,让对话更增趣味,国字脸顶得意这个瘸腿的女人:“郭发,你这女人好啊。”

“她不怕我,我可是杀人犯。”郭发嫣然一笑。

有人去掏挖墙壁上的铜线去卖,厂房很失落,遍体千疮百孔,四壁空壳一样伫立,风雨吹打,却莫名坚韧而不倒。漫天飘扬起条一群纹垃圾袋,彩色的、透明的、破洞的、褶皱的,如同一朵朵祥云,像是梦幻的游乐场,冷雨里,三个孤独的人说着漫无边际的话。

“郭发,你看过泰坦尼克号吗?”那奔向死亡的甲板上,迎着海风,杰克紧紧从背后抱住露丝,就像郭发抱住齐玉露那样。

“那时候我还在蹲监狱呢。”郭发幽幽地说,并不愠怒,他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像是一块有融化迹象的冰块,是湿润的,不过还是透着砭骨的寒气。

“泰坦尼克号最后撞沉了,满船的人都想要一个旅程,谁都没如愿。”齐玉露悲戚地说。

“那我就帮你把冰川挪走。”郭发痴痴地说。

“船不安全,太平也没有海,还是火车好,”齐玉露茫然地看着远方,“我想要开火车,一直开到头……”

“开到头,你知道头在哪儿吗?你就开。”

齐玉露没有说话,只是指着远处,一道彩虹横亘天际,郭发伸出手,手掌的烫伤不再蜇痛,雨停了。

第38章 她的弦(四)

确诊了骨癌之后,父亲齐东野无力支付我高昂的手术费,将我灌醉了酒,扔在了太平城郊的雪原,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喝酒令我腿部的疼痛慢慢麻木,我知道,他并非完全残忍,他想让我没有痛苦地死,等我死掉以后,他就可以向别人说是小孩子贪玩夜不归宿,被冻死在大雪里,如此结局,只是气候的悲剧,谁也不怪不得。那时的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被遗弃,我像游魂一样满身是雪,爬进了红顶教堂,被神父收留,那阵子,我学会了很多基督教歌,也第一次遇见了郭发,我给了他金箔巧克力糖,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睫毛像蝴蝶,见了人,却不安地抖动。后来,一个叫潘崇明的男人走进了我的生命,他是省城的人民教师,和病弱的妻子始终没有孩子。那是一对安静的夫妻,见我也安静,便收养了我。他们在有一幢漂亮的房子,书房里摆满了不计其数的书籍,客厅中间还有一座壁炉,让我误以为走进了童话的世界。几个月后,他们还是知道了我患病的事实,却只是淡淡一笑,竟然愿意供我化疗,让我念书。妈妈给我取了新的名字,叫潘静深。爸爸是个温柔的男人,信佛,眼里总是透着悲悯,还喜欢艺术,常常教我吹口琴,不惜把自己浩如烟海的书房给我当游乐场。几年后,我渐渐骄纵起来,在思念亲生父母的一个夜晚出逃了,一个人乘着火车回到了太平,熟悉的雪原和冬天,我对齐东野好像没有了怨恨,那个冬天,雪像火一样,燃尽爸爸的生命,我见到了爸爸的尸体,新鲜的,被削掉了半个脑子,恐怖如斯,在离他尸首不远的地方,一个长着蝴蝶睫毛的少年正缓缓地放下手里的斧头,在他身后,一群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正尖叫着抱头鼠窜,两个女孩长发纷飞,一个男孩跑姿像蛤蟆。我看着郭发被警察拷上手铐,冲着漫天的夕阳一笑,好像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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