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择以代行家主的身份带着琅琊王氏满门老少来到皇宫外, 褪去朝服, 诚惶诚恐,对皇帝做出一副诚恳请罪的姿态。
冬阳下, 郎灵寂墨长的发以荆条挽住,素色白绢衫子,在最前戴罪。
他的身后是琅琊王氏满门珠玉,在京为官的子弟共计五十五人,有男有女,皆是王家有头有脸的人物。
王戢谋反,琅琊王氏并不知情,愿负荆请罪自证清白!
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这位昔日权亢人主的琅琊王竟这般放下身段,领着阖族屈辱地向皇帝求饶,看来这一局皇帝是赢定了。
西风起,皇帝司马淮站在高高的露台,掌腹攥得嘎吱直响,眉心疼得厉害。
郎灵寂来跪地请罪,他非但无一丝一毫欢喜,反而有种大势去矣的懊恼感。
可恶。
他料到郎灵寂轻狡万端,刻意把各种条件限制到最严,移郎灵寂出中枢,隔绝王戢,夺走王姮姬,贬谪王氏子弟……没想到郎灵寂还能以新的角度破局。
孙寿说得没错,郎灵寂不死天下永无宁日,他这皇帝也永无宁日。
他本即将下令将琅琊王氏满门抄斩,郎灵寂忽然演这么一出,占尽舆论,隐晦巧妙地保护了琅琊王氏。
橐橐脚步声传来,翰林院秘书丞河东裴氏裴锈觐见,道:
“陛下明鉴,琅琊王带领琅琊王氏不眠不休在皇宫前跪了数日,足可见王氏忠心。郎灵寂本人更是玄儒双修,笃信儒家信条,忠心耿耿,还请陛下明辨忠奸,赦免无辜的王氏族人。”
裴锈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摞奏疏,世家大族联名上表为王家求情。
河东裴氏是北方著姓,他们的态度几乎就代表了所有士族的态度,
所有士族都站在了琅琊王氏这一边。
司马淮眉心俨然更痛了。
郎灵寂倒成笃信儒家的忠臣了?
儒家惯来重视君臣父子秩序,从前司马淮据此收拢君权,以儒家拿捏、法家锁喉的方式拿捏别人,如今竟反过来被人拿捏。
朝中文武百官本就倾向于琅琊王氏,郎灵寂又先一步带族人做出这么一副可怜巴巴的弱者模样,占尽道德制高点,让他这皇帝如何再下诛杀之令?
即便满门抄斩也不能在皇宫门口,更无法搞暗杀。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王家被无形的保护伞笼罩住了,这位昔日中书监真是机关算尽。
“朕知道了,下去。”
司马淮强抑烦意,神色颓沮极不好看,撂下一句话便送客。
裴锈将奏折放下,特意将言辞最激烈的几本放在上面。若不释放琅琊王氏,士族们将联合起来捍卫利益。
“微臣告退。”
司马淮独自呆了几息,如霜打的茄子,透着抹难受劲儿。
见招拆招,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有……他走来走去在心头喃喃自语,如何接下郎灵寂这一招?
他学过那么多帝王术,飞速在脑海搜刮,书本的东西只是纸上谈兵,没一条能灵活运用到现下的窘境中。
帝王术教的是如何对付臣子怨恨,不服,怀二心,欺上瞒下,勾心斗角……却没说臣子下跪怎么办。
因为臣子下跪请罪不需要办。
这符合儒家人伦、君臣纲常的诚意满满的举动,绵如流水,哪里有攻击性?
跪这一动作代表了臣子对君王的恭顺谦卑,有任意宰割之意,一方对另一方的服从与效忠。
司马淮郁郁难解,心律失衡。
“放肆!!”
他心防破裂,对着空气大吼了声,怒而将桌上的奏折一股脑推落在地,露出了一行行令人拂悦的文字。
“统统都是废物。”
……也不知道在骂谁。
站在高高的露台上眺望,王家阖族齐刷刷跪于宫廷门口,声势浩大,既是请罪亦是一种微妙的示威。
这般阵仗使百官不敢上朝,太监绕路而行,皇宫侍卫空有怒火而无可奈何。
王家在朝中经营多年,大树的根系盘根错节,深入土地数十尺深,哪怕一片树叶微微轻颤都够引起建康一场大地震。
莫说杀琅琊王氏满门,杀王家任何一人都不行。
否则朝野人心惶惶,大量官位的空缺必定使社会停止运转,如阁楼失去地基,土崩瓦解,北方匈奴将趁虚而入。
这些道理将帝王束缚死了。
因为是戴罪,王家人皆着缟素,白压压一片恍若皇宫的葬礼。
王家的官员占据了东晋朝廷的半壁江山,他这皇帝若杀琅琊王氏满门,同样给自己掘了坟墓。
司马淮陷入长久失神中,忽然灵光一闪,决定借此机会先征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