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祯霎时间变了脸色,胸膛亦不住地起伏,便是连按着奏疏的指尖,都隐隐有些发凉。
蒋星重跟他说,他会在不久后,取消大部分工商业的赋税,比如海外贸易、茶叶、盐务、矿物等。
他当时还疑惑,明明大昭国库空虚,他为何还会这么做。
但是现在,他好像隐隐有些明白了原因。
邵含仲和胡坤送出去的银子,都与市舶和盐课有关。弹劾宦官干政的奏疏,也与这些遍布江南的工商业有关。
这一刻,谢祯忽地想到一个可能。
他这个刚刚登基的少年皇帝,分明是做了他人手中剪除掣肘的利刃!
先帝一朝,宦官一直压制着内阁,压制着文官集团。
而他自懂事起,便听着文官抨击宦官的制度长大,对宦官深恶痛绝!
登基后,他第一时间便处置了依附先帝而如日中天的东厂提督,随即便一心想着根除宦官遗祸,清洗宦官遗留势力。
可如果,有人心怀不轨,借着他对宦官的深恶痛绝,彻底根除宦官干政,那么文官集团便会彻底摆脱掣肘。
所以蒋星重说,他很快就会清除阉党遗祸,清除之后,跟着便是减免工商业赋税。
而减免工商业赋税,获益最大的人是谁?
自然是附着在这些产业之上的文官集团。
所以,胡坤和邵含仲,会投入大笔的银两,去贿赂江南的官员,他们不是要分一杯羹,而是要缴纳一个投名状。
谢祯霎时只觉心凉,恐怕在蒋星重的梦里,减免工商业赋税一事,根本非他所愿,而是彻底摆脱掣肘的文官集团,已同皇权形成抗衡。
所以,他才会在景宁四年,重新启用宦官。
想通这一关窍的谢祯,忽觉全身脱力,手扶着桌面,缓缓瘫坐在龙椅上,指尖愈发的凉。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奏疏,久久无法回神。
震惊、不解、悲哀……种种情绪从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中流转而过。
许久之后,谢祯忽地笑出声来,满是自嘲。
这一刻他忽然觉着,曾经的自己是何等的幼稚!
他怀着无比澄澈的理想登基。
他以为他定能肃清阉党之祸,还大昭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堂。
他以为只要根除阉党之祸,而后为国择贤官,就能选出一大批品格高洁,为国为民的清明好官。
可直到此时此刻,他方才明白,澄澈的理想,根本不适用于现在的大昭。
谢祯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词,过刚易折。
念头落,谢祯苦笑出声,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般共情这个词。
过刚易折,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是这个意思……
看来,清洗阉党旧臣一案,必得延后了。
他得先摸清江南这一系的官员,摸清何怀古与孟端仪背后的人是谁。就从何怀古何提举,以及孟端仪孟提举下手。
谢祯的脑海中不断闪过蒋星重的面容,他记得她说过,景宁帝最终没有查出胡坤手中那六万两银子的去向。可是现在,他却又得知了这六万两银子的去向,这又是何缘故?
他忽然,很想见蒋星重。
而就在这时,恩禄回来,上前行礼道:“回禀陛下,臣找到三个曾在东厂供职的内臣。他们当时身无要务,所以活了下来,只是被打发去做了粗活,想来他们,知道一些消息。”
谢祯看着恩禄,忽地笑道:“恩禄,朕好像知道了先帝重用宦官的缘由。你且记着这三人,先叫他们回去吧。”
恩禄愣了愣,随后行礼点头,出殿叫那三人先行回去。
恩禄重新回到谢祯身边,正欲提醒谢祯用膳,怎知谢祯忽地对他道:“恩禄,学一学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本事,待你学会后,你做朕的秉笔太监。”
恩禄闻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忙道:“陛下,臣愚笨,如何学得会处理朝政?”
谢祯知道他怕,看着恩禄吓得发白的脸,静静笑了一会,随后伸手,亲自将恩禄从地上拉了起来。
谢祯收回手,对恩禄笑着道:“只是叫你先学着,别怕。”
说罢,谢祯也不等恩禄的回话,重新坐回龙椅上,继续翻阅奏疏。
恩禄站在谢祯身旁,额上冷汗直冒。陛下何等忌讳宦官干政,眼下叫他去学秉笔太监的本事,这不是把他往火上赶吗?
而且现在文官清缴宦官声势浩大,他若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做了秉笔太监,那言官的岂不是会把火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到时候会被骂成什么样子?恩禄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