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起身,却发现自己不在神明计划的试验场。
身上是方才一直穿着的浅色风衣,没什么电极片和其他支持设备。他从像棺材一样的生命维持舱里爬出来,谨慎地用脚尖探了探,接着踩实了,接着舱体上的警示灯,他能看见脚底的涟漪。
这是系统的中枢。在三千界,他们管这里叫“玄门之外”。
孟如海他们并不在这里。他向前走了几步,踏过薄水一重,眼前前面透着点亮。好像有人跪坐在那一点光亮里面,手上忙忙碌碌,不知在做些什么。
那是一个小孩子。
或者说……是小时候的江南树。
“喂!”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回声顿时响起,可“小木头”并没有回头。孟微之跨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而后缓慢地伸出手。
指尖穿过了面前的人像。
他一颤,缩回了手。虚影没有受任何影响,尚且年幼的江南树低头认真地将零部件相互拼接,一个人形在他那双小手中渐显出来——一个小机器人,像是谁手工做给他的玩具。
可能是他父亲吧。
那个在亲儿子头颅里安芯片的人。
他刚要站起身,却在旁边看见了一个平板。屏幕亮着,编辑符号闪烁,好像上一刻还有人匆忙使用过。页面是纸张一样的纯白,只写着一句话:
从六七岁开始,我就执着于拥有一个仿生人。
可能这种执着的原因很简单,江南树想,他想要一个近似于活物的东西陪着。江文会太忙了,除了做测试的时候不会来见他;他的母亲对猫毛狗毛都过敏,于是家里只养了一缸金鱼。
金鱼的游动是有固定轨迹的。只要观测时间足够长,江南树坚信一定能发现这个规律。他和江文会说过,想要赖学一周在家观察金鱼,而江文会一边漫不经心地答应,一边给他注射麻醉药。
后来这个计划没实现。江文会死了,他的母亲也疯了。他在一个位于地下的病房住了一到两个月,等到回家的时候,发现那几条金鱼已经从鱼缸里跳了出来,变成了干瘪的块状物。
鱼离开水会死,魏奇在他身后说,人踏向边疆也一样。
但这个老头自己也是金鱼一样的人。江南树知道他在做什么,和江文会比好不到哪里去——他们都是从鱼缸里跳出去的金鱼,面临着比较消极的宿命。他其实并不讨厌金鱼一样的人,因为金鱼很安静,活着死了都一样,在他旷野般的生命里空游无所依。不需要他费精力,那些硕大的鱼眼就会有意无意间紧紧盯着他——他在被观察。
因此江南树还是更想要一个仿生人,而且最好是不那么像人的那种。人表达自我的欲望太强了,在他们身上展现自我存在的念头也尤其强烈,他更喜欢一个像人的机器——不用说话,不用呼吸,不用为他做什么,什么都不要。
只要能一直在他身边。
但这种模型的训练很困难。AI模仿的是人类,但江南树的仿生人,是守护神。
这世界上没有守护神。
时间在流动,他被推着往前走,但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训练方法。北京的风太大了,起沙尘的时侯什么都很朦胧,到秋雨阵阵时又把一切都冲刷得秋毫分明。他的季节是模糊的,时间观念也并不强,但平生最不相信的命运却时时显示着自己的存在,强硬地将他拽向某处。
那一天,下了长久的雨。
他冒着雨到理学楼,当时许多人同他一起涌进去,然后去往各自的教室。他的肩头有些潮湿,沿着楼梯跑向三楼,推开302教室的门后,一时没找到位置。
然后他坐在了前排的一把空椅子上。
而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孟微之。
这个人很奇怪。
不,不是说他本身——是对江南树而言。他将自己身边的活物分成两种,缸里的金鱼,跳出去的金鱼。但孟微之很奇怪,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跳不跳”这件事,就那么纯粹而笃定地坐着一件自己都没看到全貌的事——虚拟世界,兼有数字孪生。
那天晚上在放《盗梦空间》,但具体内容江南树不记得了。孟微之看上去不好说话,但其实有问必答,他们在碎裂声与枪鸣中讨论着真实和虚拟间的一切,那个年长他六岁的青年看起来那么兴致勃勃,谨慎却坚定地谈论着关于梦想的一切。江南树只是听着,借着光影看向他,看他那双尾梢上挑的、漂亮的眼睛。
他不是金鱼,是玻璃。
明明摔一下就会碎掉,但又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这世间没什么能动摇一块高悬的玻璃,除非绳子被剪短,玻璃自己坠落、粉碎。
江南树开始着迷于对这种碎裂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