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等冒雨赶到理学楼时,302教室的电影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
江南树十五岁,但身高窜得很快,比他的几个朋友都要高一大截。往人堆里一站,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朝他看过来——他被雨浇得有点狼狈,好在没穿浅色的衣服。
“这么拼命啊?”
“想你们了。”江南树开玩笑说,尽管他脸上习惯性的平静让这话显得有点儿认真了。室友拍了拍他,低声说:“咱们这儿没位置啦,你最后一个到,找别的地方去。”
他朝前边努了努嘴。
“坐那个学长旁边。”
江南树矮着身子,朝前瞥了一眼。
电影里正在混战——姑且称之为混战,江南树从没看过这电影,也不了解剧情。光影之外的一切都模糊,他看不见空位,当然也没找到那个学长,只小声急道:“别,我坐地上不行吗?”
“你太高了,会挡着。”张大爷低声道,“没事,看完了再聊不也行吗?”
服了这群人。
江南树硬着头皮站起来——还不敢站直,朝前排走去。在教室的角落还有一片空着,摆着几张折叠椅,其中只坐了一个人。他没多想,弯着腰跑过去,在那人身后坐下,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教室很小,椅子与椅子当中的间隔也不大。他将自己收纳进一个狭小的空间,微俯下身时,鼻息几乎能撩动前边那人的头发。
他于是又往后靠了靠,却也再没有抬眼看电影。
前面那个青年,头发略微有些长,带着细黑框眼镜,整个人勉强撑起一件灰色棉质的短袖衬衣。面容看不清,江南树的目光便从那人的耳廓落到他搭在一侧的手——修长,骨节青筋都分明,大概是很适合使用键盘的。
“这一部分描述的是潜意识。”
那人忽而回过头来。
江南树这才意识到自己凑得有些太近了。他自以为十分自然地同对方拉开些距离,盯着那双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面前的椅背。
“潜意识对入侵者有攻击性。”那人继续道,“只有伪装得足够合理,才能不被发现。”
“你在说《盗梦空间》?”
“不然呢。”对方笑了一下,“难道在说什么潜意识三大定律吗?”
轰然一响,身边人不约而同地惊叫,而后又笑出声。
江南树心下一松,于是也笑起来。他斟酌片刻,站起身,坐到了那人身边,问:“你是组长吗?”
“对,我叫孟微之。”
“江南树。”
“你对脑机接口感兴趣吗?”
“我还不了解这是什么。我们现在还在学基本数理课程,明年才能分流……”
“对啊。”孟微之叹了口气,“才十五岁。”
他回过眼,看向江南树。光影落在他身上,银白若月辉,似乎将他从三维降成了二维,叫江南树看得一恍惚。
那语气,好像孟微之已经认识他许多年。
“我还是太幼稚,脑机接口其实也不是我应该碰的方向。”孟微之说着,目光没有离开他,“我的导师今早和我打电话,说了很多和虚拟世界有关的畅想,那是一块真正的新大陆。可能会有危险,可能会碰壁,但我知道我们会走下去——如果犯错了,就原地存档,藏去功名,让任何变数都看似没有发生过。”
江南树愣了愣。
“我不太明白……”他道,“但是,如果现在就预判到有这样的风险,为什么不换一个更稳妥的方向?”
“上个世纪,人类厌倦了传统意义上国与国之间的划界,那时太空就成了新的边疆。航天器的尾焰可能会化作毁灭众生的业火,但时至今日,仍有一批最勇敢的人在开拓这边疆。”孟微之道,“而现在,数字世界的边疆在等待新的拓荒者。”
可能在踏入之时,会有挫折甚至牺牲。
或许有某种目前科学框架无法解释的现象,它撕裂着现实,会让人恐惧、绝望甚至疯狂。
但请不要忘记来到此地的使命。
拓荒者的脚下,唯有“前进”。
唯有前进。
孟微之垂下眼,耳边一声“kick”将神思拉回身边。十五岁的江南树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二人一时无话,而他的思绪被方才自己那段话拽回桑干奠基之日、自己的导师坐在轮椅上说出的这一番话。
无尽边疆。
只有前行。
他闭上眼,只觉头痛欲裂。
在这个不知谁是造物主的虚拟世界,他独身站在这里,站在属于他的边疆,尽力地想改变一些虚无的过往。
初次见面时,他根本没对江南树说过方才那些话。
在十二年前这个下着雨的夜晚,他只是和江南树前后坐着,面前是坠落、破碎和死亡。散场后,少年人拘谨地问他未来计划和对脑机接口的想法,他也简略地回答,往后,甚至都没有成为点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