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饶恕他们性命,仁爱非常,甘霖普降,让他们在此种田必有深意,日后他们一定以“耕读为业”、“修身养性”“改过自新”。
……也行吧。
荀柔懒得去想这些人真的悔过,还是看大势已去,再没机会,所以只好滑跪求饶。
让他们一直在山里种田,是有点浪费。
反正家产收了,势无了,再过几年,天下局势更稳定,还是要放出去,只要老实谋业就行。
在一片颂圣谢恩声中,荀柔离开霸陵,沿途城镇不多停留,直奔下一站雒阳。
昔日都城,经过两三次修整,虽则人烟依旧稀疏,但比起先前,渐渐恢复元气。
陪同的钟繇小心打探,是否会再迁都回来。
此事,其实至今未有决断。
本朝前后两代,建都两地,其中利弊,已摆得明明白白,各有长短,绝无兼美。
中枢内两方也各执其理,争论始终未休,他也始终不能决定。
不过,荀柔还是再三叮嘱钟繇,千万看好雒阳土地,小心豪族偷家。
如今土地全归国有不可行,这件事他与堂兄他们反复探讨。
其后果,必将变成真正恐怖的封建官僚资本垄断,封建集权、官僚、资本,三者合一,不用三代,地方百姓就会被地方官逼得卖身为奴。
不过,转回司隶,情况又不相同。
毕竟是中枢所在,不敢如此猖狂,最核心的矛盾,一定是豪族与政府间争夺资源。
最重要是抑制如杨氏、袁氏,或者十常侍之类,通过为官以公肥私,挖政府墙角。
为保持稳定,司隶土地最好归公。
汉王朝本来也是王侯封邑不能在畿内,只是没想到,不封王侯,却被士族与宦官家族攫取去,镢穿了汉家社稷。
长安附近土地,当初分给百姓耕作,有户有籍,但田籍上却有不得私下买卖的限定。
雒阳虽还颓唐,但毕竟是丰饶的河洛平原,必须早作提防。
公事之后,再叙私谊。
荀柔也难得有此闲兴,听钟繇炫耀了一下午书法,到晚膳前,钟元常又以更为得意的姿态捧出他这一年最大成果
圆润白胖,无齿之徒,肉丸子钟毓小盆友。
荀柔逗弄,小朋友很是捧场,一双乌亮眼睛就跟着他转,还伸手要抱笑死,被二十四孝亲爹抱了去。
当初钟繇停妻再娶,荀柔虽从公达那里隐约知道一些内情,其实还是不太高兴。
毕竟,这时候休妻,对女方是毁灭性打击。
但眼见须发花白,四十七岁“高龄”的钟元常,小心抱着娃,一副人生圆满,他也没什么话可说。
毕竟事情摆在眼前。
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不过,看钟繇一副傻爹模样,小儿才满周岁,就迫不及待取下大名,荀柔差点没告诉他,不用太高兴,大概二十年,年近七十你还能生,能再生二十年呢。
好在荀柔并没有升级神棍的打算,最后关头可算忍住了。
在雒阳稍稍盘桓几日,在计划时间内,他终于等到从扬州匆匆赶来的荀欷。
“叔父恕罪,路遇雨水,冲毁桥梁,因此来迟,我”
一身风尘雨水的荀欷一见面就要下跪请罪,荀柔当即扶住他,“伯昭并未误期。”
不过虽如此说,他于第二日还是就收拾启程。
荀欷提醒了他,春季多雨,得多预留些路上时间,以防耽误。
“一切,拜托伯昭。”荀柔在父亲棺车旁,向堂侄弯腰长揖。
“叔父放心。”荀欷连忙深深还礼。
“还是我耽误了。”起身后,他不免垂头羞愧。
原本,叔父能回乡亲自埋葬祖父的。
“不必如此。”荀柔拍拍他肩膀,摇头,“我原为公事出行,岂能因私废公,况且迟早会再见。”
他原本就没报希望。
父亲已故去数年,所余形骸而已。
当年未见父亲最后一面的遗憾,阻拦兄长奔丧的旧事,无论怎样,过去已经过去,都不可能弥补了。
“是。”荀欷恭敬垂头,明白不该让叔父反复来安慰他,“欷必谨慎,将祖父好生安葬。”
“在扬州太学中,更当谨慎,”荀柔叮嘱他,“所谓师范,传道解惑为师,言传身教为范,为国育才,德与俱重,不可疏忽。”
“叔父教导,欷铭记于心。”
离开雒阳,沿洛水北上,穿兖州东郡,便至平原。
平原郡高唐,芳草萋萋,烟雨迷离。
见到兄长瞬间,荀柔一愣。
两鬓已斑白的兄长,与记忆中父亲容貌,竟八九分相像。
荀棐已笑着走过来,张开双臂,将他一搂。
肩膀撞着肩膀,胸膛贴着胸膛。
嘭嘭心跳中,一种血脉冥冥相连之感,有如潮汐起伏,让他忍不住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