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作为总结,荀彧再三表示,只要天子安稳,就算天下动荡也是一时,可以“徐徐图之”,战乱迟早会结束。当务之急,先稳固京师,至于其他,无论他想如何,都当顾惜天下百姓。
文章写得很长,铺满整个案。
写时形势当然与如今不同。
但荀柔每看完一条,心就沉一分,血就凉一分,看完最后,满眼墨字乱飞,冲得他颤抖。
每一条都是打脸,荀彧全篇文章,把他的脸都扇肿了。
他不明白……阿兄不知道的……荀柔告诉自己。
除了他,没人知道二百年后的五胡乱华,没有人知道东西晋的世家危害,没有人知道三国之后,才是华夏的至暗黄昏……所有人……没有人知道……
但是……顾惜百姓……
难耐的酸涩委屈涌上来,他捏紧纸边。
阿兄以为他不顾百姓?他以为他要做什么?
数月间一切旧事在眼前飞舞盘旋,全是错乱的身影……
他旁观何进被杀,冷看阉寺被灭,放任董卓入京,纵容掌得霸权,引其屠戮百官……
被逼迫的,艰难的维持的局势,看上去仿佛不得已,被局势被迫推着走的背后,是他消极的,有意识的牵引,走上与历史相似的道路。
至于丁建阳的确出乎意料,但其人生死,其实并不重要。
他真的救不了何进吗?
但何进不死,中涓怎能灭亡?
董卓真的必入雒阳吗?
但董卓不来,怎么打破走到尽头的政体死局?怎么清理满朝腐朽、靠宦官上位、失了根骨,朽盘根错节的公卿百官?
剜肉补疮,还是釜底抽薪。
竭尽全力,他大概也能修修补补,就同当初灵帝任他为太傅时希望的,但那有什么用?再来一次“光武中兴”?狗屁中兴,最多就能“王与豪族共天下”,然后提前一百二十年衣冠南渡。
依然民不聊生,依然是土地兼并,百姓继续被地方豪族和皇权两道剥削,直到出一个“陈胜”“刘邦”“项羽”,这些“陈胜、刘邦、项羽”还不定是哪国人。
只有彻底打烂打碎,将那些盘固的军阀诸侯豪族大家,彻底消灭,空余出势力可以填进大量军功起势的布衣,将整个社会资源重新分配,让百姓分配到好处和利益。
这个国家才能起死回生!
唯一需要固守的,只有北疆一线的胡族,只要守住北面,中原就算打成碎砖烂瓦,都没关系,所以,他将所有能布置的力量,都堆上去,连自己都不留余地。
所以,如果牺牲掉一代人,就能彻底改变将要发生的数百年悲剧,应该如何选择?
他每时每刻都在动摇,每时每刻都在犹豫。
在这两个月中,他左右盘桓,想要反复横跳,朝堂上惨烈的嚎叫,城南市前冒着热气的鲜血,城外扑倒血泊,烧在烈火中的百姓,跳入雒水的妇女……
他想闭上眼睛,但这一切还是都不断跳到眼前。
全都是他的孽债。
全部。
让步、强硬、彷徨、执拗、保护、放弃……
他每天都在这几个词中轮回。
可宫乱那日,是他最后一次挣扎,然后失败了……事实证明,袁氏这些豪族,不足成事,即使在国家危亡之机,他们谋划的还是自己的利益。
他只有一条路。
很早就已如此,只有不断这样告诉自己,他才能一路走下去。
但……不是说,他不能委屈。
荀柔咬紧牙关,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叔祖……”
荀缉担心的抬头望去,叔祖的样子有些不好。
坐在主位的年轻太傅,手指缓缓收拢将纸张抓在手中,手背上青筋爆起,雪白的皮肤变得宛若赤玉,眼角赤红得仿佛滴血,但眉心又低沉阴郁得像要杀人。
“公达,你也这样认为?”他声音低沉缓缓的说。
既然这时候将信给他,多半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
荀攸沉默的望了荀柔一眼,终于拱手,决定再劝说一次,“并州”
“啪!”
荀柔狠狠拍桌而起,身上披的麻衣跌落。伸手一挥,刚才捏在手中的半张纸被扯烂,端正秀美的字迹叠皱、撕裂、碎开,飘落地下。
“天下人如何说我都不在意,但文若岂能这样指责我!”他愤怒的望着荀攸,“你们以为我要做什么!”
“指责训斥,大义凛然,你们以为,我是胆怯畏惧、趋炎附势、兜揽权利、储心阴谋之人吗?!你们当我是甘龙,是吕不韦,”他声音一沉,“是王莽吗?”
惊吓的众人,几乎下意识俯身。
“就不能相信我吗?”荀柔眼眶滚烫。
荀攸仰首与他对望,冷静道,“攸绝无此意,只是并州匈奴原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