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今行听得怔怔,道:“身后事太远,我只想现在就改制清政,查缺补漏,让国库充裕起来,让朝廷有钱粮支给官、兵,让百姓能减轻负担,过得好一些。”
“既然如此,那你在犹豫什么?”张厌深反问:“学生啊,难道你做这件事,有私心吗?”
贺今行即答:“没有。”
张厌深则道:“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皆为君王之土地、臣民,居上位者肩担寰宇,做出决策之时固然当慎之又慎。可若是因此画地为牢裹足不前,与自毁前程又有何异?神农尝百草,亦百死百生;昔年太.祖图霸业,揭竿而起时,谁又知他日为鬼为雄?”
他说到激动时,站下地撑着桌角,“先贤有言,‘不敢为天下先’。我觉得不对,这天下危难紧要之时,就需要有人站出来!你既有此心,应时应势为这天下先,又有何妨?”
贺今行扶住他,被反过来紧紧握住手臂。
张厌深微微仰头看着青年人的脸,语重心长:“学生,要争,要争才行啊。”
那双苍老的眼睛犹如琥珀,裹藏着经年的夙愿,以及十分热切的渴望。
贺今行心有静流,面上不显,只缓缓点头:“争。”
张厌深便笑起来,嗓子变得嘶哑,“不论前程,老师永远站在你的身边。”
师生相携对视,同心同情,不需言语。
贺今行收起草稿,被阳光晒了许久的纸张微微发热。
他在烈日当空的时候回城,来往路人稀少,唯他一匹黑驴子哒哒往前走。
大道两旁,小山依旧。
一个多时辰后,到晏家小院还驴,晏尘水正在收拾行李。
贺今行把买的果盒放到柜上,洗了手来帮忙,“这又是要去哪儿?”
“昌县那边出了宗连环命案,其中有个死者是该县县尉,县衙一直破不了案,我们堂官就让我下去帮忙。”晏尘水把衣衫囫囵一卷就塞到皮箱里。
贺今行看不过眼,让他拿出来重新叠,同时说:“敢杀官差,嫌犯肯定不简单,你万事小心。”
“放心啦,我一定会尽快逮到这个罪犯,让他后悔犯罪。”晏尘水捏了捏拳头,又想到什么,势在必得的神情蔫了蔫,“本来这段时间就想和你待一块儿的,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但是,唉。”
贺今行笑道:“我也没法跟你一起去,有什么事就写信吧。”
晏尘水看着他,忽然冒出些念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加之衙门任务下得急,他脑子里盘桓的大都是案情,就想,等回来再谈罢。
贺今行听说对方立时就得走,放下衣裳,去厨房煮了两碗面条。吃罢,送晏尘水到巷口,刑部的公车已经来了。
他送罢友人,犹豫要不要去一趟冬叔的医馆,半晌,才下定决心调头向东城。
医馆还是那块门匾,老旧但干净。
贺冬窝在柜台后的摇椅里,大腿上搁一个小铜碾,慢悠悠地磨着一撮银丹草。看到他,一下坐直了:“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正是日头将落未落之时,贺今行来得确实有些晚,便摸了摸耳垂说:“来看看您,另外想借您的地方,写几封信。”
贺冬不明所以,但还是把药碾放到一边,起身给他找来笔墨,自个儿去后院收草药。
纸砚就摆在柜台上,空气中还遗留着银丹草的清凉辛香,贺今行稍作思索,便下笔如飞。
他写了小半个时辰才完,然后把所有的信件整理成一沓,去拜托贺冬先帮忙收着。
贺冬早收拣好草药,正围着灶台琢磨是去隔壁买饭还是就自己弄点儿吃的,看到那一沓信,有些惊讶:“这么多,不用马上寄出去?”
贺今行想了想,从里面挑出几张,“给王先生、我大哥和星央他们的,可以明天就寄出去。其他的先不急,视这几天的情况而定。”
贺冬接过那几张信纸,感觉出不对:“你要干什么?”
“我想面谏陛下——冬叔你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贺今行解释,“这件事我仔细想过,情况并不算很严峻。但要考虑周全嘛,哪怕、万一是最坏的后果,我提前做好了准备,也就不怕了对不对。”
贺冬皱眉:“这不是御史台的活儿么?”
贺今行微笑道:“通政司也有劝谏的责任。退一步说,不论是官还是民,都可以通过我司向陛下进言。我也是陛下的子民,上疏合情合法。”
他把剩下的递过去,交代说:“这些信里,有给持鸳姑姑和谢大人的,给江与疏的,还有一点事情要拜托许大人,可以一起寄到临州,不拘时间。有给杨先生和泉爷爷的,他们一个身体不好一个年纪大了,就让他们在稷州养老吧,顺便帮我去看看王老伯,他也是一个人。对,王玡天进京了,我得再写封信给贺三老爷,请他关照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