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883)

贺今行不知他此时做何想法,但心知以他对秦毓章的敬仰与濡慕,做这个决定不止需要莫大的决心,做出决定之后更要承受莫大的煎熬。

他因此更加钦佩他,并生出许多怜惜。

“许大人。”贺今行上前行礼,却迟迟不见对方反应,不由紧张地又叫了一声:“许大人?”

许轻名恍然回神,看见是他,将欲启唇,下一刻就掩住口鼻咳嗽,只两声就弯了腰,似要把肺都咳出来。

贺今行赶忙收了自己的伞,替他拿伞,又帮忙拍背顺气。

许轻名却攥住他的手臂借力,好一会儿才止住咳,也说不出话,只剧烈地喘息。

“你还好吗?”贺今行撑着他,想到手里还提着那筒饮子,便将伞柄夹在颈窝,单手旋开竹盖,给对方喂了点热饮。

许轻名终于缓和些许。

这时,秦府大门右边的小门打开,秦幼合带着仅剩的几个家仆,拉着两辆车出来。一辆板车运棺,一辆马车载物载人。

围守的禁军过去几个,前前后后地检查。

贺今行望了一眼,不由问:“许大人可要去见一面?”

这一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

许轻名偏头看去,只见不甚明朗的天光中,无边细雨交织如罗网,一口漆棺横卧其间,寂静无声。

“不了。”他哑着声音,抻直了脊背,放开贺今行的手臂,孑然立于风中,“我不过去,对我和他们都好。”

贺今行观他神色,思量片刻,将伞还给他,独自过去找秦幼合一行人,询问他们接下来的安排。

少年人披麻带索,面容苍白憔悴,回答却条理分明,显然已做好打算。

两人说这一会儿话,禁军翻检完马车上的箱笼,来查棺椁。因有人交代,只用眼看,没有动手搬弄遗体。

秦幼合待检查完毕重新合上棺盖,才回过头,对着贺今行叠掌躬身,深深一揖,“今行,谢谢你。”

贺今行扶起他,顺势拥抱一回,低声说:“初四休沐,我再来找你们。”

秦幼合抓着他的衣裳,往他肩上埋了埋头,忍去涌上眼眶的泪意,“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家眼下这光景,你不来也行。”

贺今行不应,嘱咐们他路上小心。

天就要完全亮了,秦幼合坐上板车,和秦小裳一道驾车出发。主仆先后回望,晨光熹微里的冰雨墙檐,覆盖了从前记忆。

长街再长,终有尽时。

转过街口,顾莲子骑马候在路边,左手臂包着绷带却用来握缰,右手则按住挎在腰间的宝剑。没得空撑伞,便任由雨丝笼住自己。

秦幼合看到他,没有停下,他自然地汇入队伍,与板车并驾。凡路上有人诧异张望或是试图打探,他便用剑呵斥。

就这么走到永定门,秦幼合率先开了口,眼睛却只盯着前路。

“莲子,我不怪你。”他说,“只怪我自己,文不成武不就,什么都守不住。”

“我们要回老家,你不能离京,就送到这城门口罢。”

顾莲子先看他一眼,然后也别开脸,咬牙道:“去一趟宛县又如何,回来还能打死我不成?走!”

遂先一步打马出城。

这厢孤儿寡老扶棺离京,另一边,贺今行将他们的打算转述给许轻名。

后者听罢伤感不已,引得轻咳一阵,好容易止住过后,伸臂作请,一面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您请讲。”贺今行与他一同离开此地,往萃英阁走。

许轻名直道:“老师已去,秦氏的产业必被查封,一族人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我绝不插手回护。只是免不了剩些翁媪弱稚,留在宛县靠宗祠祭祀的田地过活。我会打点宛县令与顺天府尹,但江南路远,只怕不能事事顾及,所以望君能就近照拂些。”

贺今行答应道:“许大人放心。下官曾在秦相爷座下舍人院供职过,下江南、赴云织也都借秦相爷的名头获取过便利,为他身后事略尽绵薄之力,乃是应该。”

他说应该,许轻名却肃容向他道谢。

就听前方传来一道声音,“许先生果然在这儿。”

两人手把着手看去,谢灵意穿着官服走近,拱手作礼。

许轻名当年任户部侍郎之时,受他的堂官谢延卿相请,教导过谢灵意一阵,故而担了一句先生之名。

然此时此地相见,绝不是为诉前情,便直接问对方:“许久不见,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秦府被围,便猜您会来这里,所以过来看看。”谢灵意看清秦府大门前的景象,收回视线,叹道:“陛下对秦毓章、对秦氏,留情颇多,这其中未必没有许大人整备军需之故。”

叹罢,也不避着贺今行,向许轻名再度叠掌作礼,道:“忠义侯敬许大人之手腕魄力,于此一事上与您多有共鸣,认为来日朝事上亦会有略同之见,故而想要邀您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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