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毓章抬手触碰纸上风雨,平静地说:“你们找不到,他们自然也找不到。”
“您说什么?”钱书醒大惊,又竭力稳住,声音越说越低:“您的意思,难道是说,赵睿在陛下手里……”
秦相爷自然不会回答他,他站在原地双手交握想了许久,自以为想明白了,略松口气:“千幸万幸,陛下终归是需要您的。”
转念又忧上心头,“但陛下又没有说您要闭门在家多久,政事堂、吏部、工部那么多事务,离了您可怎么办啊?”
秦毓章听到这话,笑了笑,“离了我,自然还有人顶上,这天塌不下来。好了,下去歇着吧。”
他没有再吩咐其他事务,钱书醒越来越摸不清他的想法,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得依照命令告退。
秦毓章屏退侍从,在书房待了半个时辰,出到院子里,看头顶上的一小块天,就像一枚方印。
——儿时仰星光,举手若能摘。于今七尺身,天高不可即。
万籁俱寂之时,却有一道滚轮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傅景书凉如水的嗓音打破了安宁。
“许轻名就要进京了。”
明岄将她的座椅抱进院子里,推着她往前接近,到半丈距离便不再前进。
“秦大人要怎么办呢?”
秦毓章一身网巾道袍,孑然独立,形似游于方外的儒师;一低眉,眸光聚拢,其威严便如有实形,刹那间将他所直视的人笼罩。
这位万人之上的权臣似乎没有失措的时候,依然从容:“他是我的学生,有功于社稷,我自然与有荣焉。”
傅景书默了一瞬,难得赞叹:“秦大人的胸襟,真是世间难有,哪怕威胁到你本身也任其而为吗?”
秦毓章微微摇头:“天要刮风,天要下雨,都取决于天,不取决于我。”
傅景书知道不必再谈下去了,“也罢。秦大人此番不论输赢,有太后在,有我在,绝无后顾之忧。”
“只要景书小姐能说到做到,我也乐意祝你如愿以偿。”秦毓章负手而立,对她说话,目光却越过了她。
院门外,一只冒头的丝履往后缩了缩,完全躲藏到墙后。
来找父亲的秦幼合一时不知是走是留,将肩背抵上白墙,左手抱上右臂,抬头望向夜空。
空中只有一弯朦胧的下弦月。
第278章 二十一
四月廿六,天亮得晚,阴沉沉的不见太阳。
打着江南官号的船只泊进枫桥渡,一名着圆领袍的文士出现在船头,渡口的茶棚车行里立刻有人起身离去。
等待已久的驿馆馆丞则带着人迎上去,行礼道:“许大人,您老可终于来了。”
许轻名住过驿馆,认得对方,问:“馆丞怎么来了?”
地方大员上京确实有人接待,但来接待的不应该是这位馆丞,满脸堆笑地解释:“下官久仰大人盛名,听闻您要进京,所以想借此机会来一瞻风采。果然是气度绝伦……”
听闻如此马屁,许轻名笑了笑,打断对方:“不是陛下的吩咐?”
“不是不是。”馆丞吓了一下,连连摇头,“陛下没有吩咐,都是下官自作主张——若因此惹了大人不快,那下官真是罪该万死。”
说罢连连赔不是。
“不必如此惊惶,我只是感到疑惑,所以问问你。”许轻名制止道:“我赶时间,你在前面带路吧。”
馆丞忙忙应是,带着下属前去安排车马。
身边的长随忧道:“大人,那相爷那边?”
“见过陛下之后再过去吧。”许轻名大步向前。
一行人先到驿馆,简单安顿片刻就到了午时。他没有用驿馆准备的饭菜,直接进宫去,路上拿糕饼填了填肚腹。
明德帝在抱朴殿的道场见他,所打坐的蒲团一旁,晾着碗汤药。
许轻名目不斜视,叩拜行礼,抬上账目,再行述职。
明德帝耐性地听了许久,颔首赞许:“许卿做得好啊。有先见之明乃为智者,有践行之举乃为能吏,许卿兼有二者,可见秦毓章推举你督江南,没有走眼。”
许轻名拱手道:“秦大人乃臣之师,师如父,恩两重。臣有今日,全赖老师提携,不敢当陛下夸赞。”
明德帝笑出声来:“朕有百十臣子,能把‘提携’二字说得如此坦荡的人,也就只有你了。那朕问你,是师恩重,还是君恩重?”
许轻名再次跪地,没有犹豫,便道:“臣以为,君恩更重。”
“一则,天地君亲师,先有君父,后有师父。二则,陛下贵为人君,老师尚且受您雨露之恩,何况作为学生的臣。”
“说得好,你有此觉悟,朕心甚慰。”明德帝端起那碗汤药饮尽,把碗递给顺喜,才继续道:“只一点,你当学学你老师。你是功臣,不要动不动就下跪,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