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又想起此去安县,见到这位新上任不久的余县令带着的监工大人巡视矿场的谄媚模样,直接托出结论:“我觉得他不可信。”
贺今行的眼珠子动了一下,人却陷入沉默。
贺冬见状,说:“难道主子还愿意相信他?他一家老小的命根子可都捏在秦毓章手里了。”
“冬叔你看。”贺今行伸臂指向洞开的窗户,指向院子里那架葡萄,“这是余大人托付给我照料的,他说出果无籽且极甜。再等上半月,就知他所说是真是假。”
贺冬松开他的手腕,看清窗外绿叶间的嫩果,想起往事,一时有些复杂。最后只说:“但人是会变的。”
“人心之变只在瞬息,要永远坚持一个想法,难于登天。”贺今行平静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每个人做事的方法不一样,我从不图谋别人的良心,但只要余大人没有做出背刺的实质痕迹来,我就愿意相信他。”
贺冬时常为他这种类似“心大”的性格感到不省心地头疼,但随着对方年岁增长,又渐渐为这种气魄折服,“那如果走眼了呢?”
贺今行微微偏头,视线从天光里挪回来,伸出另一只手搁上腕枕,轻声笑道:“虽然我还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但我肯定会想办法补救。不过,我娘会走眼吗?”
“你娘……”贺冬怅然地住嘴,聚精会神地把脉,盏茶功夫后,面色凝重地问:“飞鸟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师父他。”贺今行对不管什么结果都有预料,倒依旧平静。但他开口便顿住,然后摇头。
师父在剑南路还是广泉路?南疆还是东海?
他不知道。
天下之大,千山万水,江湖朝堂,只有飞鸟自己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背着琴匣,走出无边林海,踏上回大宣的路。
明月随山势一步步升起,青石路阶长短不一,此起彼伏的虫声如杂乐。他从容慢行,袍摆自横斜伸出的草叶上拂过,蹲在叶上酣睡的蚱蜢恍若未觉。
山谷渐窄,一座青石筑成的关楼傲然耸立在路中央。
箭楼上,玄底黄边的白虎旗随夜风张扬。
关墙上,火盆隔五步一架,守夜的哨兵又间五步一岗,两支小队上下巡逻,另有暗哨藏于两侧山壁,防守不可不说严密。
可惜今夜无雨亦无驴。
飞鸟在百步远的位置停下,左右一望,脚下一点,便飞上了右侧山壁。山壁上生有藤萝蕨草乃至矮木,他偶尔借力,如一只最灵活的猿猱迅速攀上山顶。
越过山巅,便能瞧见群山之中的一座孤峰,峰上乃是赤城怪医的药庐。明朗的夜色里,可见庐中漏出的灯光。
他到达目的地,十分有礼节地敲了敲门。
药庐里的老头正看着两只蛐蛐斗在一起,猝不及防被打断兴致,提着砍草药的刀就来开门。
一看,白衣,白发,还背着一方琴匣。
“琴杀?”
老头儿打不过,“砰”地把门关上,隔着门大骂:“你怎么又来了!”
“只有女人才能进老头子的药庐!”
“别以为你仗着是我那徒弟旧识就能一次又一次不请自来!”
“你滚不滚?”
飞鸟一言不发,再次敲了敲门。
老头儿闭眼深呼吸,然后放下砍刀,拉开门。
“好吧,你又想拿什么药材?”
飞鸟递给他一张纸,并不打算进屋。
他瞟了一眼,吊着眉毛嘀咕道:“怎么又是这两味药?灵药没炼成功?其中一味‘石绿壳’前两个月给一个小姑娘了,再行炮制得要个一年半载,还得找到绿壳才行。”
飞鸟答:“炼成了,但不够用。在哪里找?”
“怎么可能?”老头儿立刻歪鼻子竖眼,眼角褶子都拉直了,“念念的方子不可能出错!定然是你找人炼的时候出了问题,配比错了有效的剂量才会变少。”
“剂量没有问题,只是失了一颗。”
“什么?”
老头儿以为是丢了一颗,叉着腰,一把快垂到腰间的灰白胡子差点气得翘起来,“我没听错吧?”
飞鸟垂首看他,一双眼如无波古井,束于颈后的长发被峰顶大风吹起几缕,无端有些渗人。
打是打不过的,老头儿心中再默念一遍,算了。他捻着胡子半晌,说:“要不你把那孩子带来吧,我今年观古卷偶然有所得,有个解毒的思路。但没有中这种毒的人能让我试验,只有叫他亲自来让我看看。”
飞鸟知道他不会出赤城山,思量片刻,答应下来。
“等等!”老头叫住他,别扭地说:“那什么,他来之前,你先上来打个招呼。”
飞鸟看他一眼,然后两步跃下峰顶。老头儿追出去,只见一片白影如孤鸿乘风掠远,也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