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潜辛目送他撑开伞走出大门,才慢腾腾站直身,任由泥水从他梳得一丝不苟却夹杂着灰白的发间,沥到脸颊上。
衷州的泥雨就像雁回的冻雪一样,世代生长于此的人早已习惯。但只要离开它们一阵,就会想要永远不再被它们烦恼。
然而在历经波折之后,兜兜转转又回到雨雪之下,偶尔那么一瞬间,也会觉得,就这样吧。这才是他们的归宿。
但世事总是轮回。就像他已经不再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有人爱恨分明。
“老爷!”老仆匆匆赶来,将伞举到他头顶,说:“族老们催了好几回了,一直派人问谈得怎么样,老奴有些顶不住了。”
“我这儿谈得挺好的。”陆潜辛抬脚往外走,眯起眼笑着同他说:“黄金万两,宝石千颗,美玉百块,价值连城啊。”
老仆忠心耿耿,就是脑子不太灵光,一边快步跟着为他打伞,一边有些糊涂地问:“可您不是说要把消息告诉给贺大帅么?难道又不和他联手了?”
“我是把消息送给他了,但我何时说过要拒绝西凉人送来的宝物?既然大家都想要,那就都收下吧。”
陆潜辛跨出大门门槛,老仆轻手轻脚地把门扇拉拢上锁,顺手擦了擦这门原配的“黄”字锁肚,见大门摇晃了几下又稳定下来,才转头追上主人。
这宅子十几年没有修缮过,白蚁快要把门柱啃空了,可不得小心些。
这阵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没多久,就转而放晴。
春色已在整个剑南路境内蔓延开,漫山皆青绿,一支百来人的队伍走出空庙,踩上遍野的新草。
走在前头的两名将领用长枪挥挥打打,把过路植株上的水露都给打掉,领着队伍在山间爬了小半日,终于看到了一座矗立在群山怀抱中的孤峰。
峰上结有一座草庐。
“他爷爷的姑奶奶终于要到了。”顾元铮停下来歇脚,长枪倒竖插进土里,一手叉着腰,一手给自己扇风。
在她身边的顾横之看着那座草庐,眉间有遮不住的隐忧,“不知怪医可在。”
此地名叫赤城山,江湖上人称“赤城怪医”的老怪物在此结庐几十年,年年都有众多病入膏肓或是伤重得只有一口气的江湖人被亲友抬到这里来求救命。
他们是官军,本不该和江湖有过多牵扯。但他娘病重,需要一味药,唐大夫说,普天之下只有赤城山可能有。
“应该在吧,据说这老头基本不下山的,吃喝全靠人送。”同行的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游击将军,和顾元铮很聊得来,小声和她说:“先秦王妃就是这怪医的徒弟,要是他不肯给,你就试试抬出王妃打感情牌。”
“我知道,心有七窍、玲珑仙嘛,这些江湖人取的称号真好听。不是,你们别一副我要硬蹭关系的样子好不好,我是真的很景仰秦王妃的。”顾元铮佯怒,拍拍双手,握成拳捶了下空气给自己鼓劲儿,“我上去了,等我的消息。”
这怪医有个规矩,只有女子才能踏上他所在的峰顶。否则,根本不需要她一起走这一趟。
顾横之没有被她逗笑,哪怕站在人群中,也掩不住一身的颓然之气,只道:“路滑,阿姐小心。”
顾元铮心下叹息,拍拍他的肩膀,悍然许诺:“你放心,只要他有,大姐一定想尽办法拿到手。就算明抢,也要抢回来。”
她拔起长枪,独自上峰去。
顾横之一直盯着她,见她进了那草庐,才收回视线,爬到了另一边的山顶上。
自山巅俯视,脚下就是百丈高的绝壁,犹如一面屏障将赤城山圈在东面。
最底下则是一片西南至东北走向的长狭状的山谷,整条山道长度只有不到六里,地势却向西南一步步沉降。若非两边山壁竦峙,这里更像是一座山坡,而非谷地。
在山谷最窄处,矗立着一座青石铸就的关防要塞,名唤“剑门关”。往上走是大宣境内,往下走则进入南越辖境。
剑门关不大,立关却千年有余,自古便以“奇险”闻名四海。
诗仙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此关。
关楼上插着高矮好几杆旗,在山巅只能看到个随风涌动的模糊影子。
顾横之看了半晌,说:“这趟回来,我们换防到这里。”
游击将军猜他是觉得剑门关离那个怪医近,寻医问药方便,遂点头说:“行,我们正好该往这个方向挪了。”
小半个时辰后,顾元铮提着几个药包下来,众人纷纷问:“拿到了?你的枪呢?”
“我的枪抵作药钱了,这老怪物不收银子。至于这个药……”她神情有些古怪地支吾半晌,最后憋屈道:“老头给了那味药,但他说不一定能用。我问他为什么,他只说让唐大夫试试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