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眼瞧向傅禹成,再环视列位同僚。
“倒是你,傅大人,还有诸位大人,你们敢扪心自问,五城兵马司里就没有一个与你们沾亲带故的兵员,挂着职,吃着饷,不为宣京城治出半分力,还要横行霸道欺压乡里?顺天府就没有一次为你们家人亲眷徇过私,违了律犯了法,却明着暗着轻轻放过,甚至还要对受害的普通百姓倒打一耙?”
“满廷朝官,食君禄,攫民膏,有几个是真正为君分忧、为民谋福,而不是为一己之私欲,来争权夺利?”他慢慢转了一圈,目光回到龙椅之上,“陛下,难道我不该参劾他们?”
“这满朝文武皆由科举考评取贤而来,在朕眼里不乏国之栋梁,大宣的柱石。可在你孟若愚看来却都是虎豹豺狼,难道只有你孟若愚一个人是忠臣良臣?”皇帝把铜钱捏在手心,磨着牙道:“好一个忠良,口口声声为朕分忧,就是在此抨击朕的班底?”
“那臣敢问陛下,什么是忠良?难道捧着顺着陛下,将奢靡成性夸做仁德,将宠信奸佞夸做仁德,将懒功怠政夸做仁德,就是忠良,就是为陛下分忧?陛下好仁德,以致于皇天脚下竟有如此多冤假错案,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却求告无门,登闻鼓、御史台犹如虚设,高官要员以权谋私祸乱朝纲,还要表现出一副歌舞升平的气象。”
明德帝一把扔下手中铜钱,怒目而视,“孟若愚!”
“陛下!”孟若愚的音量更高,“粉饰太平能一时,却不可能一世,皇城根尚且如此,莫说京畿之外!”
他撩衣下跪,掷地有声,“重明湖畔本是风调雨顺之地,却有人填沙引洪害民无数,连赈灾银都被贪墨大半,罪魁祸首按律当斩,陛下却轻轻揭过只判流放,叫百姓如何能对朝廷信服?边关将士为国守土,本该优待厚待,军饷却一再克扣拖延,连最基本的温饱都保证不了,叫将士如何甘心为朝廷卖命?如此种种,数不胜数,皆是沉疴。此时不发作,只因我大宣国祚绵远,积累深厚,但长此以往,必有药石无医之虞。”
他重重磕头,“到那时,国将不国啊,陛下!”
裴孟檀打断他,严声道:“孟大人慎言,国运岂可轻谈。”
“我看你是迷障了。”明德帝豁然起身,怒而斥道:“朕身为天子,上承天命,下召万民,治国理政,自有道理。你一介言官,不识庶务,懂什么是治国?你身为臣子,读遍经史,眼里可还有朕这个君父?如此狂言蔑上,悖逆妄行,与贼子何异!”
天子一怒,满朝为之震慑,尽皆噤若寒蝉。
只有立于首位的秦毓章,低眉垂眼,一如朝会开始时的模样。
孟若愚亦如遭雷击,静默良久,才怅然道:“正是臣视陛下为吾君吾父,所以才斗胆直言谏之。既然陛下视臣为忤逆,臣从此便是有君无父,也不敢再厚颜忝列朝班。”而后磕了一个响头,“臣孟焉,就此拜别陛下。”
皇帝怒极反笑:“你这是以辞官来威胁朕?孟若愚,你好大的胆子!”
“臣不敢。”孟若愚将官帽取下,放于身旁,再次叠掌磕头,“是臣不能尽到为臣的责任。”
“陛下,愧杀臣也。”
他慢慢站起来,将脊梁抻直了,却肉眼可见比来时更加佝偻。
“孟大人……”晏永贞想要拉住他,他轻轻摆手,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出宝殿。
他在上朝前竭力束得齐整的满头白发,仍有几缕脱了发簪束缚,飘动于微风中。
群臣注视着他,直到他跨出崇华殿的大门,软倒于地。
瘦如柴的骨头轻飘飘地倒在殿前青砖上,却在群心中砸出了如山陵崩倒的声响。
“孟大人!”
明德帝看着朝臣涌向殿门,绯紫官袍融作一团,眼前骤然一黑,不可自制地向后趔趄一步。顺喜赶忙搀住他,惊叫道:“陛下!”
他强撑着摆手,从牙缝里传出命令,“传太医,朕不准他死!”
顺喜立刻高声唱道:“传太医——”
朝会自然解散,裴孟檀带着人将孟若愚移去端门的直房;内侍们抬着皇帝回了抱朴殿,走前奉命叫上了秦相爷。
“陛下是气急攻心,怒火上头,臣开副清心宁神的方子,三五碗汤药便好。”太医为皇帝诊完脉,劝道:“但恕臣直言,陛下还是少动怒的好。”
明德帝闭着眼,微微颔首,太医便自觉告退。
殿里的宫人也悄无声息地退到殿外。
又过许久,明德帝忽地开口说道:“先帝在时,有诸位兄弟如珠如玉,朕只想着做个闲散富贵的王爷,从未对这把椅子有过任何想法。”
他语调极慢,像是尚未缓过神,又像是沉浸在了回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