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谨观目光温润,嘱咐:“夜深,多带几盏灯,哥哥等你回来。”说完又命人去取了一件厚斗篷。
傅景书都乖乖拿上,告别哥哥。
傅谨观目送妹妹出了院子,身影一点都瞧不见了,才回到次间。
书案上堆着他这几日写的文章诗词,恰好炭火送来,他坐在火边,将那些纸一张一张地烧掉。
火势趁机大涨,犹如一团渺小的太阳,差点灼伤烧火的人。
窗外却是一轮凉月,被秋雨洗净的月华轻盈剔透,胜过凡间所有宝石。
傅景书在宫门落钥前进宫,常谨提着一盏宫灯来为她们主仆二人引路。到了抱朴殿,内侍进殿通传,出来却面露难色。
“钦天监监正还在殿内为陛下讲道,傅二小姐,只能劳您多候一会儿了。”
那就等吧。
道经再玄妙,对治病医疾也不过是无用的安慰。
傅景书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香盒,指尖沾上一点膏脂,不紧不慢地抹匀在双腕。
以明岄超出常人的嗅觉,在小姐抹完香膏之后,也没有闻到任何多出的味道。她习以为常,抖开那件毛绒绒的斗篷为小姐披上,便像兵俑一样肃立在小姐身后。
月上宫阙,再落碧瓦,折出水一样粼粼的华光。
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汇聚,铺延成无垠的长河,一道又一道身影凝固在河岸某一刻,不再随浪滔向未来流淌。
他们的音声神貌也随之停留,在遥远的记忆深处渐渐衰弱。
他们叫他,“我的孩儿。”
“郡主!”
“小贺大人。”
“县尊——”
“阿已?”
“学生啊……”
今行心中一空,猛地睁开眼。
他从昏迷前的地毯上挪到了対窗的榻上,因为没办法倚着靠着趴着躺着,所以只能像庙观里的神佛塑像一样长时间地打坐,四面无依。
在他额头上拂拭的湿润巾帕当即停下,身侧同时响起沙哑的声音,“很疼?”
他动了动手指,然后是腿脚,接着是胳膊——嘶,“有一点。”
“我去叫冬叔。”顾横之拿着帕子,迅速出去了一趟,再带着贺冬一块儿回来。
就这点功夫,今行苍白的脸上再一次布满细汗。
贺冬小心地给他把脉,犹豫道:“安神镇痛的药都不能再用了。”
先前在刑部狱吞的那一把药丸已经过量,今行忍着痛说:“无妨。”
顾横之兑了碗温热的盐水,舀起半勺送到他唇边,看他嘴唇翕动,便知他想问什么,说:“陆双楼被他同伴带走了。”
今行微微点头,这一个小幅度的动作就让他感到晕眩,但他强打精神,问起自己的老师。
“他……”贺冬看向顾横之。
后者答:“他在至诚寺等你。”
今行咽下一点咸水,像哭一样露出一点笑,道:“好。”
他难过,顾横之和他感同身受。然而再如何安慰,逝去的人终究是逝去了,他便提起其他的人和事:“赤城山的老怪医托我给你带了一些药,他很挂念你。”
那些药材由贺冬接收,其中有一味石绿壳,他们上次去赤城山晚了一步,怪医已经给了顾家。没曾想顾横之这次竟把剩下的带来了,正好入药救命,但这就意味着君绵——
贺冬因此不知该不该提起。
今行却直言:“君夫人她……”
“她不必再煎熬,不算坏事。”顾横之接着他的话说,再次拧了帕子仔细擦去他额上的汗水。
他们心意相通,今行阖了眼,仰头些许,侧脸贴上他的指节。
终有一日,我们和他们会再度相见。
贺冬在旁无声长叹,这两个年轻人,没有一个处境好过的。
转瞬又有些庆幸,至少他们有彼此相依。
他悄悄地退出去取煨在炉上的药,惊动歇在厢房的杨语咸几人,听说今行醒后,都要过来看一看才放心。
怕人多搅浊内室,也因心情复杂不知如何见面,贺长期拦着牧野镰,只让杨语咸和王老伯去,自个儿从通风的窗缝探视。
今行看到王老伯,意外不已。听他们说起上京这一路有多赶,眼眶微热,“那么远的路,您竟也不嫌辛苦。”
老人想去握他的手好好看看他,又怕碰到他的伤,抹着泪说:“能看到你没事就好。哪怕让老头子我再赶一千里路,也值得。”
挨着老人的女童也拍着手稚声道:“哥哥还活着,真好。”
今行看到她,不自觉想起另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孩子,浅笑染上哀伤。
“我会好起来,很快。”
他向他们保证,竭力抬起小臂,握住老人的手。
孩子也踮起脚尖把小手放上来,“那就说定了喔,爷爷和哥哥还有阿实都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