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这都记得?”
崔栖烬精疲力尽地掀开眼皮,尽量往床脚那边那个身影看。
救护车空间狭小,一名医生一名护士是标配,并且两位医护人员要就近处理询问细节,腰伤又只能趴卧,于是池不渝只能坐在离她最远的角落。
眼镜镜片也已经被雨水淋湿,以崔栖烬的视角望过去,一切都雾蒙蒙的,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一个黑色轮廓——
池不渝抱着包包和雨伞,在床脚缩成一小团,两颗丸子头在忙乱之中耷拉下去,上面冒出来几捋发也湿漉漉的,她头发上是水珠,脸好模糊,好像是妆花了,鼻子这块是红红的,眼睛这块有红红的也有黑黑的,混成不同颜色的色块,像一个……
被淋得很湿也很不漂亮的雪人。
“我记性一直蛮好。”
池不渝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色块,右脸就像是融了一块似的,这样跟她说,然后又继续跟医生说,
“那情况就是我说的这样,她有旧伤,而且她之前那次也很严重,一个礼拜都只能卧床,那现在又扭一下以后会不会留到什么很严重的后遗症哦……”
“这还得去医院拍个片子看哈,妹儿,你莫急。”
池不渝点点下巴,“嗯嗯我不急。”
停顿了两秒,又眼巴巴地凑到护士旁边去问,
“那我们现在去医院不是只能看急诊哇?急诊可以拍骨科的片子哇?还有哇,她没有带身份证可以挂号不哇?还是我现在下车回去拿哇?还需不需要其他的东西哇?”
她像个哇哇青蛙,一张嘴就是哇哇问题气泡。
护士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还算耐心。崔栖烬汗涔涔地低了头,救护车上没办法给她急救止痛,腰上疼痛仍旧没有停止,她疼得脑子嗡嗡的。
模糊间听见,出诊医生在旁边笑着说一句,“这个女娃儿蛮有意思的。刚刚打电话的时候哭得凄凄惨惨的,就两公里路,打了四五个电话来催,边哭边催,还问我们来不了的话要不要先报警。”
“说句不好听的,我还以为再来慢一点就有人要死掉了,火急火燎地闯了好几个红灯,幸好你没事。不然你朋友有得哭咯。”
印象中池不渝情绪向来饱满,爱笑,爱生气,也爱哭。她哭起来的时候很难止住。有时候嘴巴一瘪,睫毛一耷拉,就会有好多眼泪跑出来。她的眼泪也有很多种表现形式,有时候伴着一喘一喘的呼吸,有时候是呜呜咽咽,有时候是痛哭流涕,有时候又是号啕大哭。而大多数时候,她第二天照镜子看到自己眼睛肿了又会很懊悔,懊悔自己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眼泪,懊悔自己为什么连眼泪忍不住。
崔栖烬向来都不喜欢爱哭的人。在她看来哭永远都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不知是挑衅还是造化弄人。
偏偏,池不渝就一定要在她面前哭,很多次,疼痛的哭,伤心的哭,软弱的哭,生气的哭,心疼的哭,有时候甚至因为一场雪一场雨而哭。
崔栖烬搞不懂,一个人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多眼泪?
——不太漂亮的眼泪。
但……
“她不是故意的。”
崔栖烬说,“她只是……不太擅长处理这些事情。”
恰好有滴汗水从眉骨滑落,慢悠悠地滴到唇边。于是她不得不尝到咸味。她好嫌弃地抿了一下唇角。
“什么?”
坐在她旁边的医生没听清她的话,凑过来问她。
崔栖烬不讲话了。
医生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蹙起了眉,小声嘀咕着,“妹妹你怕是有点低烧哦。”
外面雨声淅淅沥沥,那边池不渝还模模糊糊地追问着些什么,譬如还有多远才到哟,可不可以先给她止了痛的嘛……
护士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
救护车拐过一个路口,崔栖烬忽然掀开眼皮,冷汗淋漓,“你这里有纸巾吗医生?”
她几乎已经没什么力气,话说得很轻,靠得最近的医生都才勉强听到,“纸巾?”
确认了一遍之后。
医生在车上翻找了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像是递到她面前,
“是出了很多汗撒?要帮你擦不嘛?”
“麻烦你……”
脸上全是汗,崔栖烬没有睁开眼,隐约能感觉到救护车快要开到医院,车外一片嘈杂,大年初五,医院急诊还是乌泱泱的一片人。于是她在医生要给她擦之前,晕晕沉沉地讲,
“给她吧,谢谢。”
池不渝还是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掉,那么多不太漂亮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