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摧枯拉朽吞没万物的炙热岩浆在黑水面前也沉寂消止,黑水从朱雀口中喷出,也从连通地眼的那处塌陷裂口涌出,商砚书不断闪躲,但供他躲避的空间却是越来越小。
同一时刻,火山岛的地面之上。
路乘在奔驰到火山的山隘处时,黑水越来越磅礴,其间的苦恨也越来越深重,路乘虽还在前行,脚步却是慢下来,他一边努力用光音天经继续破除拦路的黑水,一边举目四望。
黑水几乎覆盖了他视野所及的所有地域,浩荡无际,天地间一片黑暗,而他独自在这黑暗无际的海水中艰难行进着,焦急茫然地寻找。
他哥哥和商砚书在哪儿?路乘什么都看不到,他发出呼喊,也没有任何回声。
只有不断涌起的汹涌浪涛在回应他,黑水张牙舞爪,一次次被路乘环身的光符逼退,也一次次地再度涌来,吞噬蚕食着光音天经的力量。
路乘能感觉到法力的渐渐流失,他的力量无法净化这样巨量磅礴的黑水,那么结果只能有一个,待他力量耗尽后,黑水会将他吞没。
他若是此刻回头,或许能在法力耗竭前逃出黑水的范围,可路乘不回头。
他要找他哥哥,找商砚书,一定要找,必须要找,为此他才来到人间,为此他才来到这里!
可就像他曾经所担忧的那样,寻找并不意味着能够找到,即便他没有放弃,即便他已经竭尽全力。
路乘在黑水中龋龋独行,他好像已经走了很远很远,却又好像只是在原地踏步,四周永远是茫然无际的黑水,他找不到半点哥哥的踪迹。
来时的路早已被黑水吞没,他四蹄踏足的这缕方寸之地,就像是黑色大海中仅有的孤岛。
这座孤岛也在不断缩小,他的法力越来越微弱,光符黯淡,黑水不断逼近。
路乘踉跄走着,气力早已耗尽,视野模糊,思维僵滞,唯有某种不放弃的执念,牵动着这具已至极限的躯体。
但突然某一刻,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躯体失衡倒下时,好像有着某种东西也在无声中随之土崩瓦解。
黑水瞬间冲破了那最后一层薄如宣纸的金色光符,攀附到路乘的金色鳞甲之上,他洁净漂亮的金鳞转瞬间变成阴晦污浊的浓黑,他微弱地挣动了一下,却难以再站起,黑水不断蔓延朝上,没过他的口鼻,没过他最高的麟角。
地下洞穴,黑水填满了一切可供躲藏的间隙,商砚书在空中与朱雀激战,他的手臂脸颊上,不慎沾染上的黑水水珠不断扩散,渐渐蔓延向整个身体。
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景象,他们一同被吞没。
路乘坠入一片黑暗的幻境中,跟平安县的类似,又不同,平安县的阴翳聚集了方夫人和数十枉死冤魂的苦恨,而此地的阴翳,其间的苦恨又岂能只以万计。
上回的苦恨像是深潭,这回则是无边的深海,路乘在海水中被苦恨拖着不断下坠,他的意识被分化成无数份,坠入一重重苦痛的幻象,也是众生悲苦的记忆。
他变成襁褓中懵懂新生的孩童,蒙昧的意识第一次看到,第一次听到,第一次感觉到,饥饿,冷热,痛苦,也随之而来,他对这陌生的世界满是恐惧,无助地嚎啕大哭,可无人能理解他哭声中的含义。
他变成白发苍苍的老者,以拐杖撑着在村屋外缓慢行走,同村的孩童从他身边经过,打闹时不慎与他撞在一起,孩童很快站起,与同伴欢笑离去,他独自坐在地上,数次尝试,数次失败,老迈瘦弱的身体满是无力。
他变成卧床的女子,苦涩的药味萦绕在屋中,萦绕在这具病骨支离的躯体上,她听到帷幕后家人低声的谈话,听到药材的昂贵,听到家中日益困苦的窘境,听到他们无奈地要将她放弃。
他变成刚刚从战场上被搬下的兵卒,利刃贯穿他的胸腹,满是伤患的营帐中,军医简单看过他后,便摇头离去,他睁着眼睛,一点点看着自己的死去。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苦,好苦啊……
路乘的意识不断下坠,泥浆样粘稠的阴翳爬满他的全身,万千幻境一重重在他眼前闪过,皆是满目苦楚,可这无数苦痛的呼喊声中,好像又有一道清冷温润的嗓音在他记忆深处遥遥响起。
“生已空苦,动与止苦,为众苦分,身支是苦,心识亦苦,是以凡人一生,皆在苦海中沉沦,难得解脱。”菩提树下,路麟像往常一样,向路乘讲经授课,细碎的光透过婆娑的树影落到他金色的鳞片与经帛上,像是太阳一样熠熠生辉。
路乘趴坐在一旁,难得地没有开小差,他抬头问道:“生苦,死亦苦,那众生只能在苦海中沉沦,没有解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