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话很吃力,摸摸儿子早已中年发福的脸:
“你,都不做,记者啦,要相机,何用?倒是晨阳,学新闻,很好。待孩子要,多耐心,勿要总争执,你脾气急,莫气着,自己。”
老二鼻尖酸的厉害,连眨几下眼睛,才点头:
“儿不是个好父亲,当年您和父亲待儿多番教导,耐心细致,儿却做不到如您那般教导自己的孩子。您不嫌麻烦的话,将来赋闲在家,还能帮晨阳带带孩子,好不好?”
老太太笑着摇头: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勿要生执念。别怨杜家,那个年月,谁都,不容易。”
当然最主要的是老太太心疼孩子:
“怨人,易伤己”。
老二的眼泪再也绷不住,却又赶在眼泪落到母亲手心前,猛的转头,用衣袖狠狠擦了,哽咽道:
“是,儿听您的,不怨了,不怨了。”
秋东看的难受,不知是哪里的讲究,亲人泪水沾染在即将逝去之人身上,会让人走的不安心。
老二原本姓杜,当年他父母牺牲后,杜家怕沾染麻烦,举家迁往海外,唯独抛下还是个懵懂孩童的老二。他们都以为老二早就放心了,唯独老太太知晓,老二心里一直有怨。
老太太视线又落到老三身上。
于是老太太的手又从二儿子手里,被轻轻地捧到三儿手心。
老太太仔细打量儿子半晌,很是意外的来了一句:
“若你父亲,还活着,约莫比你,还英俊些。”
老三哭笑不得:
“合着您以前总夸我生的最像父亲,什么芝兰玉树,雅人深致,都是哄我玩儿呢?”
老太太也乐了:
“我儿,虽品貌不及,你父,然自信,却更胜一筹。”
得,这也不似夸人的话。
老太太枯瘦的手轻轻抚摸过孩子的眉眼,语带骄傲道:
“生儿如此,我马兰娇,无憾!”
老三紧紧抿着嘴,忍下胸中横冲直撞的疼痛,好半晌才道:
“有母如您,儿亦骄傲!”
于是老太太的视线落在站着的年轻男子身上:
“书衡,来!”
书衡顶替了三叔的位置,蹲在地上仰起头,笑着对老人家道:
“奶奶,我前些日子改名儿了,如今叫丹阳,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的丹。”*
老太太何等聪慧,只一听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怜惜的摸摸孩子脑袋:
“做我马家,孩子,好!刘军此人,志大才疏,枉为人父,不要,也罢!”
有奶奶这句话,比丹阳手里握着新户口本儿还让他心里感到踏实。
要知道爷爷膝下四个孩子,甭管亲生的非亲生的,反正全都跟奶奶姓马,这个家里奶奶说了算。
谁去管当年其实是因着爷爷干的是“杀头的勾当”,为了保全孩子们,才叫孩子全都跟着奶奶姓,反正结果就是叔叔们全都姓马。
得了奶奶认可,他丹阳从此也是马家人了。
老太太目光最后落到一直蹲在她身边不吭声的幺儿身上:
“我幺儿,至纯至善,命途多舛,少时,家人离散,青年,妻子早亡。然,一路行来,不失本心,尤为难得。母亲是,心疼你呀,傻孩子。日后,当先顾己身,再谋其他。”
“母亲!”
“母亲且拜托,你,最后一件事。”
“您说,您说。”
“替母亲,好好瞧瞧,新世界,新变化,新格局。”
“好,儿一定仔细瞧。”
“得儿如此,当贺!”
秋东再说不出别的话,只嘴里喃喃唤着母亲。
老太太却语气很轻松的问他:
“做马兰娇与何青松的儿子,你高兴否?”
秋东回她:
“是儿三生有幸。”
如此,老太太便放心了,视线再次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含笑叮嘱:
“我走后,一切从简,尸首火化,不给,组织添麻烦,与你父合葬。”
她好似瞧见意气风发的丈夫,志趣相投的伙伴,温婉慈祥的母亲,那些她所熟悉的,所想念的人,站在一起,朝她伸出双手,笑的肆意畅快。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秋东以为自己听错了,定神细听,竟听见母亲正曲不成调的哼了这么一句。
张张嘴,熟悉的旋律从他嘴里出来,身后二哥三哥和丹阳带着哽咽的声音加入其中: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老太太抬到半空的手重重落下。
“母亲!”
“母亲!”
“母亲!”
“奶奶!”
老人家在阳光明媚的秋日早晨,在她的儿孙陪伴下,含笑离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