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楚棠这句国民性却像是在刺他们似的,先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出现了,他们无暇去思索什么专制统治的罪责,只捡着最在意的议论纷纷——
“这话说得也太严重了些,没同情祥林嫂就是有罪吗?和她一样的苦命人多了去了,我要个个同情一遍?谁还没有些苦处了。”
“祥林嫂把那阿毛的事讲了那么多遍,次次一样,谁要把一件事翻来覆去给我讲,我也觉得烦厌啊!”
“对啊,听多了就谁都会厌烦,这分明就是人之常情嘛!”
“我的苦还没处诉呢。”
也有书生恼羞成怒反过去指责:“失节就是失节,如果因为同情就能轻易恕其无罪,届时人人效行,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不错!”另一儒生大声附和,“天理昭彰褒扬节义,自然也会贬斥失节之人。丧子之痛没准正是上天降惩!”
这些话说得恶毒,周围的百姓虽然不高兴水镜的指责,但也不喜欢这些儒生的言论,当即便有人小声反驳:
“倒也不必这样说吧!祥林嫂本就可怜。也不该指责镇上的人,他们也不知道理学是错的啊!”
“嗐,自家的苦自家知,打落牙齿还和血吞呢!可不能轻易同旁人诉苦,平白招人厌。”
有老者叹了口气,颇有心得的总结。其他人想了想祥林嫂的经历,也都心有余悸,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什么苦什么罪,还是得自个儿咽。
“唉,我有些不喜欢鲁迅的话本了。”
“我也是。”
“我也是。”
……
唐朝。
沉思半晌的白行简犹犹豫豫地收回目光,斟酌着说道:“鲁迅他……是不是把人看得太过悲观了?他笔下之人,听来竟没有一个好的。”
另一边,年轻的杜甫喟然道:“都说诗文一道须,得含而不露、哀而不伤,可鲁迅的文章,倒像丝毫不考虑这些似的。”
隔着数程的王维也与杜甫有相同的感受:“人间悲剧、众生丑相,鲁迅如此用笔,是否太过刻露了?”
他也知晓爱之深责之切,从《拿来主义》到《祝福》,王维也能读出其冷峻犀利文字下的忧愤深广来,可这样的直露,只让人怕。
连关汉卿汤显祖施耐庵蒲松龄等人也觉得迟疑,他们虽然同样写着戏剧话本这些通俗文学,可总归追求一个含蓄蕴藉,意在其中。
就像蒲松龄,他也有《促织》这样揭露现实的笔墨,可最后总要涂上一个“一人升天,仙及鸡犬”,鲁迅的笔触,太显豁了。让每一个看他文章的人都有被刺痛的感觉,这样的文章……
“是匕首,是投枪。”
蒲松龄沉声默念着曾经听到的形容,只觉心中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讲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回到一开始的问题:谁杀死了祥林嫂呢?好像没有一个直接的凶手,但又谁都不能独善其身。是残酷的夫权让她在丧夫之后无法改嫁;是以婆婆和大伯为代表的族权将她一次又一次逼上绝路;是以鲁四老爷为代表的政权对她强加压迫;是借柳妈之口传授的神权让她油然而生对死的恐惧……】
【夫权、族权、政权、神权,代表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将祥林嫂的一生团团围困,活生生将她绞杀至死!】
【不仅如此,看客的冷漠又夺去了她在这人间的最后一点希冀,连同阶层的人都背叛了她、厌弃了她,站在了她的对立面,谁杀死了祥林嫂?是所有人。】
所有人!
这样的断语让水镜下的众人感到震惊,他们没想到楚棠一通分析原来不是真的要寻一个真凶,而是要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婆婆是凶手、大伯是凶手、鲁四老爷和四婶是凶手、卫老婆子是凶手、柳妈是凶手、死去的祥林是凶手、连鲁镇的“无辜”的乡民们也是凶手,太匪夷所思了。
“这意思不就是说,是卫家山人和鲁镇人合谋杀死了祥林嫂吗?”有人难以置信地发问。
他们只觉荒谬:“不说这断案太过荒谬,法不责众,她倒要把所有人都问罪吗?”
“按楚棠先前的讲法这些人确实有错,但不能据此就指认他们是凶手啊!”
更有人愤愤不平:“凭什么要指控所有人?好,若真这样论,那祥林嫂自己就没有错吗?她不听柳妈的话不行吗?不去祝福不行吗?少做一份活少出一份力!”
“对啊,按你的思路,祥林嫂自己也有责任!”
他们话音刚落,便好像被听到似的,上方的楚棠立即“接过”话茬:【有同学或许会想,所有人都要对祥林嫂的死负责,那么祥林嫂自己呢?她对自己的死亡是否负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