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飞翎卫入夜出城办事,遇见脾气好的也会给好处,卫兵队长刚收了为首百户的水囊——不用猜便知里面装的是好酒,又收了这壮实青年的钱,咧嘴笑开:“将官好走,小人在此给将官候门。”
对方道了谢,卫兵队长踮起脚朝门洞里用力挥手,拒马被撤回,笨重城门在吱吱呀呀中缓慢打开半扇。
更剧烈的雨声汹涌地灌进来,裹挟着大风,吹打得人身上发疼。
几匹快马在呵驱声中如离弦之箭哒哒而去,嚣张跋扈的马蹄声在门洞下久久回响。
城门又缓慢闭上了,门洞下恢复平静,卫兵队长站在火盆架子前,拧开水囊闻了闻。
“好香呐。”在充满泥水腥臭的大雨夜,离得近的士卒用力吸吸鼻子,轻轻叹了一声。
“等下了值,哥儿几个分着喝。”卫兵队长收起水囊,笑着从怀里摸出那壮实青年给的好处,一待看清楚,不由脱口道:“靠!”
“怎么了?”副队长好奇地走过来。
队长错愕抬头:“是金子!”
守在门洞下的十来个人齐刷刷围过来,火光下,队长粗糙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三块碎金,起码五六两。
众人沉默良久,不知谁道了句:“飞翎卫真他老子的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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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一行七八匹快马奔出城门,冲进漆黑咆哮着的大雨中,眨眼便没了踪影,飘摇得像是落入海鲸嘴里的几尾小灯鱼。
暴雨滂沱,如千万道锋利水箭破空而下,在空旷的城外尤其声势浩大,再加上马蹄飞踏泥水,说话得努力拔高声音。
为首的百户冲身旁那匹棕马喝道:“丑半在此五里亭碰头,过时不候!”
棕马背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于霁尘,她没说话,向百户挥挥手中马·鞭子,调转马头直奔黄山县方向而去。
那一行共三匹马,马身上连只行路灯都没有,就这么摸黑冲进那条路况不明的岔路。
两拨人片刻未停,名为黑子的飞翎卫,边纵马边大声喝道:“持岸,千山只带两个人!帮她出城已经够冒险了,她万若再有个什么事,我们怎么给大邑的夫人交待?”
黑子说的“夫人”,是这位持岸百户的师娘,于霁尘的亲娘于冠庵。
李持岸单手控缰,腾出手来抹把脸上雨水,马鞍旁照明的行路灯,在奔跑的晃动中,照出她忽明忽昧的英气脸庞:“只带两人又何妨,她可是霍让。”
那个纵马向黄山县的家伙,可是一计抵千军的霍让霍千山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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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县城。
绵延的黄山堤像条臃肿的蛇,笨重地盘踞在西北方向的漆黑雨幕下,堤坝上,士兵巡逻的零星火把光亮,像鬼火时明时灭。
堤坝上报警的铜锣又一遍敲响,示意着水位还在上涨,急促而嘹亮的声音穿透厚重的大雨,像是牛头马面来催人上路的铃铛声,一下下刺着城里每个人的耳朵。
水氏织造黄山县分铺里,门窗开着,屋内的空气似乎反而更加稀薄,各家各户按照县衙要求,人员集中在一处,方便应急。
这般的气氛令人恐惧。
凝神细听时,甚至可以从大雨中,听到不知谁家传来的哭声,断断续续,像大人在抽噎,又像孩童在哭泣,混杂在雨声中,听得人心头笼起厚厚阴云。
地上,混浊不堪的泥水已没过脚踝,照此下去,半夜就能没过膝盖,门口几名伙计还不停地在往外舀水,但始终敌不过水漫进来的速度。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焦躁和不安。
下午时,离黄山堤不远的地方,有江水冲过岸边流下来,雨太大了,连下五天,有人说,黄山堤上其实已经出现裂口,只是衙门密而不发。
守备军的官军先后扑上去好几批,入夜时,堤上传来消息,道是堤坝无溃虞,但大家脚下的积水还在涨,有人想离家避难,被官军从县城门口堵了回来。
屋里一片沉寂,只有舀水的声音哗啦响,雨夜凄冷,年近六旬的老掌柜捂着口鼻打了个喷嚏,打破了屋里针扎般的压抑。
她道:“不晓得这雨,何时才能停。”
门槛前往外舀水的,是这间铺子仅有的两名伙计,二人一男一女,其中的男伙计道:“不晓得衙门为何不让我们出城,万一发水,我们不就死定了?”
说着他用力往门外吐口痰,惶惶发起牢骚:“年年征税修新城,父老乡亲为避免遭难,勒紧了裤腰带缴税,可这都多少年了,新城连根毛都没见着,害得我们年年夏天要跟阎王爷周旋,这还让人怎么活!”
闻得他此言,屋里其他几位伙计纷纷低下头,缄默不语。
黄山县最初选址时,西北边的江还没有改道,支流也没形成地上河,黄山县城位于高处,无惧水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