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仿佛被丢进了一台巨大的绞肉机中,身后是骑兵的尖刀,身前是绵延不绝的沉州军。
一个缺口就在侧方打开着,另一侧的骑兵并未被完全围住,只要他们想逃,乌骑军绝不会放弃眼前的战局追逐他们。
逃!可是向哪里逃呢?
这样苦寒的土地,瘠得生不出粮食,天孤人的马蹄一次一次地踏过它。如果没有平朔军,它就不该有生民活着,如果没有王上,就没有老兵活到退伍——
如何能逃?王上就在背后,他们怎能逃走?逃回温暖的家中,看邻居们惊怒憎恶的眼睛,看年老的母亲抓起柴棒,满眼泪水地走过来问他可是做了逃兵?
王活我一乡,我死王驾前!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得叫人要呕吐,死马与死者重重叠叠,被拽断的天孤护身符散落在血中,沾血的甲片插入泥土。
已经没办法判断脚下踩踏的到底是战友还是敌人,只有偶尔露出来带着文身的皮肤才能告诉乌骑军的骑士们这里有一部分她们的姐妹,抑或是半枚折断的铁牌才能告诉平朔军那躺着他们的同袍。
原本散落的两翼试图聚集,平朔军中军几次冲击沉州军,几乎要将对面凿穿,战局紧紧拧在一起,每个人的双眼都因为杀意而血红。
就在这个瞬间,嬴寒山扭过头去。
李烝困惑地看着自己的神仙姊,他不明白为何她忽然不看了。
神仙姊的心是很好的,她或许也会不忍心吧?可为何刚刚她紧紧地盯着那战场,好像要将每个人都记下来那样呢?
随即,李烝就明白为什么了。
在那已经晴朗的地平线上,在平息的雪尘之中,正有另一支队伍靠近。高高挑起的将旗并列,一边是从州府节,一边是未曾见过的花纹。
嬴寒山扭回头来。
“来了,”她平静得有些抽离地说,“这一战,该结束了。”
有亲兵飞奔至第五靖处,几乎踉跄倒在她马前:“都督!从州援军至!”这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瞎了一只眼睛,剧烈地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激动。
平朔军有救了!随州有救了!他哽咽地喃喃着,却看到眼前的王闭上了眼睛。
“援军可有鼓噪?”他问。
“……”
“援军可有与敌后军交锋?”
“……”
“援军,向何处前进?”
这个年轻人愣着,泪水混合着眼睛中流出的血落下来。第五靖睁开眼,像是对着子侄辈那样,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血。
“那不是援军。”他沙哑地说。
“……鸣金,撤退吧。她胜了。”
第338章 最后一局(七)
太阳出来雪就化了些,不过四周更冷了。
人堆得多点的地方,雪化得就快,地上汪出一片浅红色的冰,状态还好的乌骑军士兵们在这大雪里徘徊,不时俯身捡起什么或从雪里拖起什么。
有人开始唱起歌来。
那是天孤话的歌,调子拖得很长,好像一条细线在空中游动,最初可能是谁在雪中找到了垂死的同伴,把她抱在怀里时轻轻哼唱起母辈哄小辈的调子。
很快有人开始应和,潺潺如流水的声音覆盖了整个战场。
【时逢日落时,牛羊尽归家】
【姆姆帐中坐,我来煮新茶】
并没有什么哭声,大地好像变成一片柔软的毛毡,毛毡上躺满了半睡的孩子,她们在里面游走,为死者合上眼睛或者补一刀。
不管做什么,歌声都没有停下。
嬴寒山站在旗下还没有回去,苌濯守营,将领们都在各自的位置上,一时间她身边谁也没有。
……也不是,李烝还在这里。
他的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让风吹的,还是这样的场面让他想起了什么事情。嬴寒山看着前方,手却落在这孩子头顶,轻轻按了按。
“为什么她们不哭呢。”他喃喃地问。
“还得活啊。”嬴寒山说。
这话是林孖跟她说的,嬴寒山还能记个大概。那是他和海石花成婚之后的休沐假,林孖回来支军饷。
按道理他的军饷是海石花负责,这条涎皮赖脸的狗不找海石花找自己要钱,嬴寒山就老大不乐意。
“找阿妹支了一份了嘛,”他抓抓头发,“再支伊要敲我的,姨妈心痛我,肯定支给我的嘛。”
“不好说,”嬴寒山抽了纸笔出来,没写,“先给我老实交代你要拿去干什么,”
他一双狗眼睛亮闪闪的:“同乡的兄弟姊妹要回去望一望家人啰,还在的带些吃的用的,不在的修一修坟嘛。有些钱不够的找我这个阿兄诶,我不好板着脸叫他们起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