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少应该来迎自己,不迎也应该在门前等着,但满地衰草的院落里,只有书房的一扇小门向外打开,算是个有人在这里的记号。
青布马车里的兵士们握紧武器,周遭林木间安排的暗桩紧盯异动,裴纪堂整了整衣领,推开那扇已经半朽的门。
屋里没有灯。
日光从窗中落下,被惊起来的灰尘沾上蛛网,一闪一闪地反光。那些蒙着布的灯台积着灰的博古架都在日光中投出扭曲的影子,好像浅水里颤抖不已的藻荇。
裴纪堂向里走,踩着潜水走入深水一样,直到他快要看到最里面的桌子,一个声音响起来了。
“你看,”他说,“你明知此事非真,却总还是想一探究竟。”
那是个老年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倒还算是温厚。说话人一身深靛色襦衫,头戴青布小冠,看起来像是哪里的乡老。可当他转过身时,手上一点闪着光的东西照了裴纪堂的眼睛。
那是一枚扳指。
扳指没有花纹,只有顶上特别,嵌了个小小的滚轮,裴纪堂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什么。毕竟现在就在他手上还有另一个大差不差的扳指。裴家人习惯将私印做成戒指随身携带,以之为隐匿。
“你是……?”
那老人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些熟悉,裴纪堂克制着自己不去想,但那之下的惊悚感让他脊背发冷。他和眼前人有些像,约莫有四五成五官相仿,年少照镜时他曾经困惑过相关的事——身为亲父子,他与父亲却不是那么像啊。
老人整了整袖子,掸掉上面粘着的灰:“这地方脏,我就不劝你坐了。你问我是谁,是想听我的名,还是想听我与你有什么干系?”
沉默,裴纪堂的眉头跳了一跳。
“若是问名,我是此地的刺史,裴循之。”
“若是问别的……”他微妙地笑了笑。
“该叫我一声二叔了,侄儿。”
有那么一会这屋里静得怕人,灰尘落地的声音沙沙可闻,一只躲在蛛网后的细脚蜘蛛以为这里已经没有人,探头探脑地又爬了出来。
裴纪堂浅浅吸了一口气,平掉一时间涌上咽喉的惊悚:“何出此言,家父是……”
“裴慈,”裴循之摆摆手,“我怎不知道呢,当初是我把你交到他手上的,你就算记,也只记得这一个养父。”
“今日我寻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你到了从州,想着一别许多年,我也该看看自己这个侄儿长成人是什么样了。”
他真仔细看了看裴纪堂:“与我所想相类……”
“你极肖你生父。”
裴家主支兄弟多人,裴循之行二,能叫他一声二叔的只可能是一个人的孩子。裴纪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顺着问下去,好像夜路遇鬼时明明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背后,还是情不自禁地回了头。
“你说我生父是?”
裴循之的眼睛弯起来,他笑微微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当朝左相,裴厚之。”
第307章 来煎人寿
“或许,算是我救了你一命。”
裴循之的声音没什么压迫感,如果不是在这个尘埃飞舞的老宅,如果他们之间有一盘未下完的棋或者一壶清茶,那现在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长辈与一个来访晚辈的闲谈。
裴纪堂不说话,他就自顾自地向下说,也不管这个子侄辈表情如何。
“我上次见到你是何时了……喔,对,那时候你一岁多些吧,大致这么高。”
他比量了一下:“原本兄长不想留下你,但我想裴家这些年积孽太多,何必要死一个无辜的孩子?”
“所以我把你带走了,说是处理掉,其实是送去了从州南边的一户殷实人家,可惜不巧,你差不多一岁的时候,有人知道了你是兄长的血脉,我不得不把你转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旁支,裴慈。”
裴纪堂空咽了一口,保持自己的声音稳定:“……我母亲是什么人?”
“一个歌伎,”他说,“已经死了。”那双带着文人柔和儒雅气质的眼睛望着他,似乎满怀一个长辈的慈爱,但当两双眼睛对上的一瞬间,蛇鳞反射出的微光从裴循之瞳中溢出。
裴循之笑着,笑得和蔼,笑得亲切,笑得不容置疑,笑得讽刺。
裴纪堂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他为何发笑,问母亲就是已经信了他的话,只是短短三言两句自己的心神就乱了,好像被蛇咬了一口,挣扎着却逃不远了的兽。
一念之间,裴纪堂闭上眼睛,再睁眼时,里面动摇不已的神色已经消弭。
“族叔讲了一个好故事。”他淡然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