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偶尔会隔着墙头看一眼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他错了,被父亲偏爱的是自己。
襄溪王在尚是皇子时与今上争位落败,他筹谋了一辈子,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在发妻死后对她唯一孩子的感情近乎到了偏执的地步。那位王挑逗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撕咬,却把他心里的继承人像是宝剑一样挂在黑暗的阁楼上。
“让他们替我儿挡灾,等到他们死尽,王位就归于我儿。”
从记事到现在,她身边只有被称为“淳于”的死士们,那些孩子与她同龄,不会哭,不会笑,不会畏惧,像是一群猎犬一样趴伏在她脚边,等着因为她的一个指令就去死。
他们当然死了不少,毕竟病弱的王长子也有人想要刺杀。很多个清晨她推开房门,瞥见地上的血迹,发现淳于里面少了几个人。空缺很快就会被补上,那些进来时还有活气的孩子不久就会变得狗一样温顺又沉默。
她艰难地活到成年,很习惯玩弄手段,很习惯背叛或者被背叛,比起人,她的确更喜欢那群叫淳于的狗。
这个世界只由人和狗构成,人皆是不可信的,狗皆是无法理解她的。
在父王意外死后,她的两个弟弟仍旧斗争不休,而她装作游侠,来到这个叫做淡河的地方,韬光养晦,等待着一个暴起的时刻。
——对了,就是今晚。
嬴寒山摇动着身下有木轮的椅子,慢慢地出了院门。
暮色落下得更低,地面上有一层黯淡的胭脂色。晚归的小商贩们挑着货担,不时有人从她身边经过,认出她的脸。
“嬴参军!”他们很高兴地与她打招呼,她也笑着点点头回应。
今晚城门一开,这些人就再也不会笑了。
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里冷硬一片,没有半分动摇。
她当然要这么做,她当然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做,虽然这里的人待她很好,虽然那位姓裴的长官与她是挚友,但温情背后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们不会向她屈服,不会成为她麾下的力量。这个世道已经混乱了太久,当她假装游侠儿,假装居无定所的仆役,投身谁家门下短暂地当一个门客时,已经见过太多好人或者坏人的毁灭。
优柔仁慈的人不能拯救一方百姓,残酷暴戾的人大嚼这乱世的腐肉。
不论行善还是行恶,都是在白白地消耗民力。她要终结这一切,这条路本就布满血腥。她没有错,她有什么错?
等到她还天下太平的时候,大概可以祭奠这位挚友一杯薄酒。
……可这真的没有错吗?
嬴寒山又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动手是在子时,在那之前她最亲信的那个“淳于”会来询问一次她的指令。在那之前事态还有挽回的余地。
嬴寒山慢慢地推着木轮椅向前走,天空已经变成了冷蓝,有一个小女孩啪嗒啪嗒地跑过来,撞在她腿上。手里的花撒了她满怀。
女孩抬头看着她,扁扁嘴像是要哭了。她对她笑笑。拾起膝盖上的一朵花递给她。
或许这里也不该毁灭。她想。
只有在这里她才活得像个人,不像是在黑暗窝棚里与狗为伴的奴隶。
在这些年里她有过许多假名,每一个假名背后都有她为自己编纂的身世,有的名字用了一次两次,有的名字活着有的死去,从没有一个名字用了这么久……
……这么被人爱着。
他们有很多未雨绸缪的机会,她的身份不是全无破绽,只要他们想,随时可以斩草除根。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这样的掌权者还能安然地活在世上?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一场浑浑噩噩的大梦里,梦里每个人都在她的认知之外。
她有没有别的方式得到这里?
天已经几乎黑了,周围的人声也逐步熄灭下去。她浮游在黑暗中,仍旧在前进。
这里还是应该毁掉。她想。
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来阐述天下不是被善人们治理的,但那些都是伪饰。最重要的是,这里的路与她所设想的路不一样。
她只对自己有自信,只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未来,或许他们是对的,但谁来作保?她作为与他们不同路的人,为何要把这机会拱手相让?天下之人皆欲证明自己的道,她不过是证道者其一。
……
天完全黑了。
灰衣的文士穿过大半个城镇,终于在一角的谷场上找到自己的主人。嬴寒山没有坐在轮椅上,她放松地大字躺在谷堆上,外披和玉带被随便丢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