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梳头的人与被梳头的人换过来了,乌观鹭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觉得母亲像个稚子。
“住处那边怎么样?”乌观鹭问,“如果漏雨,要及时说。”
王氏睁开眼睛,对她露出一个笑,那个笑有些底气不足的谄媚,好像一点火星落在乌观鹭的鼻梁上。她偏过头去,没有直视母亲的脸。
她记得,她记得母亲是常常对她那个父亲这么笑的。
“嗳,不漏雨,”王氏没有察觉到她神色里的不快,她小心翼翼地说,“敏娘,怎么雨天还出门……当差要雨天出门吗?回来喝了姜水吗?”
“喝了,我叫灶上给你备下了。”
王氏把头靠在乌观鹭手上,她的手就停下,两个人在蒸着熏方的熏笼边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年轻的主事感觉到母亲的手指颤抖着抓住了她的手。
“我的女儿做官了……”她小声嘟哝着,“我的敏娘……”
王氏是对军中的职位没有概念的,但不打仗的官她是有概念的。她知道乌观鹭现在就像那些贵人一样坐在明堂上,所有人都要对她低下头去。
隐隐地,王氏心里翻腾出一股别样的欣喜来,她是没有儿子——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如今难道不是乌家最有头有脸的人吗?
乌观鹭没有说话,她轻轻地揉着王氏的眉心,脑袋里在想另一件事情。
她妹妹也有十来岁了,以前在家里开过蒙,字也写得还好,等这次大将军来臧州,乌观鹭预备问问大将军学堂的事情。
她不想乌如芸就留在院子里,学习刺绣女红,学习矜持地笑与款款地行,乌观鹭有种预感,一股将要把一切翻个的力量将要靠近了。
她有幸被这股力量裹挟,她不希望如芸被它抛弃。
但是上学,上学的话……
乌观鹭没能继续想下去,王氏拽着她的衣袖,喏喏地开口:“敏娘,阿母今天来找你,是有件事情想求你。”
她的太阳穴跳了一下:“我去给你拿姜水来。”
“不用喝,”王氏赶忙摇头,攥住了她的袖子,“敏娘,你听阿母说……”
“阿母想了,之前是阿母错了,阿母没有用,保护不了女儿,但敏娘是好样的,你能护住自己了。以后阿母再不说要你嫁给哪个人了,好不好?”
她的手指在乌观鹭的掌心里轻微颤动着,乌观鹭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是对阿母太严厉了。不管怎样,是她生下自己,是她在乌宅里把她长养成少女……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她只是没有见过另外一个世道,没有那种“不过如此”的感觉,曾经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大将军又何曾苛责过她呢?她应该给……
“但是,阿母毕竟想着,你一个人以后年岁渐长,若是没有一个孩子能照顾你……那怎么办呢。阿母有你,有小芸,你不寻个好人出嫁的话,至少有个儿子也是依靠。”
“廷芝现在爷也没了,娘也没了,我想着……把他过继给……”
……应该给自己一嘴巴。乌观鹭想。
她用力甩开了王氏的手,扭头急冲冲地向着廊下走过去。站在那里的仆役们惊讶地看着主事披着一件常服跑出来,几乎要两步栽进雨里。
乌观鹭看着他们,他们看着她。
“姜水呢!拿姜水!要烧干了!”她咬牙切齿地说。
入春之后,雨水渐渐多起来。虽然春雨酥润,但淋过雨后,用苏子叶和姜煮一碗茶喝了还是必要的。
十里城外的街边多了卖茶汤的担贩,热腾腾的汤桶上飘着切碎了的各式果子,不讲究的花上几个钱要一碗,就着路边的扬尘就喝了。讲究的要拆婢女仆役去买,淋了蜜糖送到主人家的车上。
这里从来很热闹,但在这个春天更热闹一点。
十里城外的佛寺拆了大半,僧人们全都被赶出来挨个盘查,没有作奸犯科和峋阳王勾连的就查验度牒,没有度牒的赶回去还俗,有干过什么龌龊事的就收系下狱,谁讲情也不好用。
被收系的“大师”们没有昔日的宝相庄严了,不时有人含含糊糊地哭泣或者恐吓,指着佛寺金光灿烂的宝顶,问拉扯他们的小吏难道不怕来生沦丧畜生道吗。
“滚滚滚,”本来就扬了一身泥点子的小吏呵斥,“我们之前活得不像畜生吗!”
“你们这群喝人血烧人膏的东西,待我们还不如田间地头耕种的对牲口!”
吵吵嚷嚷的队伍被拉远,哭泣声也逐渐消失在喧嚣里,坐在车里的公子们矜持地掀开车帘,观赏鸭蛋青色的天空,也听一听外面的人在嚷什么有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