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再有他们的事情,不必告诉我。”她说。
乌观鹭没有去见任何人,但还是有人来见她了。她收拾起桌上的公文,预备着挑一挑烧了半截的灯芯时,余光瞥到有个人站在文官帐前。
那人穿着一身绀青色的衣,是旧的,已经洗得有些走色了,外面套了件更浅的衣,头上簪的玉和银是乌观鹭年幼时她就簪着的。
整个人站在冬日的风里,像是一朵被吹干了的草花,花瓣上只有些衰败的颜色。
这边离门还有点距离,乌观鹭听不到她在与士兵说什么。半晌门前的军士进来了,低声向她通报:“乌主事……”
不许让她进来。乌观鹭想说。
她抬头看着那个影子,看着她耳边摇晃的一对玉珠,它曾经被还是孩子的乌观鹭拆下来在手里玩了好久,又被爱惜地擦干净收在梳妆盒深处。
“让她进来吧。”乌观鹭听到自己说。
王氏低着头走进来了,一直到离乌观鹭已经有些近的地方。坐在案后的主事看着站在下首的女人,一瞬间心中升起一束割人的希冀来。抬起头来,乌观鹭想,对我说些什么呀。
指责我没有乖顺地死去,指责我逃走断了他们的青云路,指责我敢拉开那道弓箭令王记恨啊?
只要听到这样的话,我就可以轻松地站起来,切断我的幻想。
“敏娘。”那个站在那里的女人有些怯怯地抬起头,注视着自己身穿官服的女儿,她慢慢地伸出手,好像想隔着重重浑浊的水捞起什么。
“……我的敏娘……”
那只从浊水中伸过来的手抓住她的手腕,乌观鹭的手指蜷曲起来,她用力向外抽了两次手,但仍有更强大的力量把她的手腕锁在原地,锁在那个女人不住地颤抖着的手掌中。
她抽不出手来。
乌观鹭低下头,咬着自己的嘴皮,把嘴里的血腥和含在喉咙里那个称呼一并吐出来。
“……阿母。”
王氏并不是正妻。
和很多与她差不多的女人一样,她不太美丽,但也不至于到丑陋的地步,沉默柔顺,但柔顺里生不出让人怜爱的妩媚来。
她生了两个孩子,乌观鹭是年长那个,那时她还抱着接下来会有一个男孩出生的希望——一个男孩可以让她的处境好上很多,连带着自己这个已经长得半大的女儿,将来也会因为沾弟弟的光而有个好去处。
但第二个降生的乌如芸仍旧是女孩,她已经没有第三次机会了。
当家里找到她,告诉她可以把乌观鹭送入峋阳王府时,王氏有过短暂的动摇。
妻妾太多的男子是不好相与的,王又尤为如此,她捧着乌观鹭,像是捧着一只毛羽未齐的鹦鹉,对面的人开着木匣子,要她把这只鸟儿放进去。
乌宗耀来劝她,他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她是和长房的女儿一起充作双生子送去的,这是什么运气?这次不去,乌观鹭也不过是嫁作寻常的妾,或是给哪家的学生或是小官做妻子罢了,怎么能比得上带着正儿八经乌家女的身份入王府呢?
王氏相信了,她推着自己眼角带泪的女儿,把她塞上了轿子,直到那顶小轿远去,她才想起来自己没给女儿留个念想。
这之后就是乌观雁私奔未果,两姐妹双双被处死的消息传过来。
而现在她的女儿就坐在这里,身着文官的衣衫,生机勃勃地看着她。
王氏收紧了手臂,这个还年轻着的妇人把脸埋在女儿的肩膀上,抽噎着发着抖:“敏娘!敏娘!你怎么……你怎么不给阿母来信呢?阿母梦到你,天天梦到你……梦到你在山岗上,没有衣服,没有吃食……你怎么不给阿母来个信呢?”
乌观鹭仰着头,看着头顶的那一小片帐篷,半晌她才轻轻推了推王氏,让她直起身来。
“行军途中不便寄信,”她说,“所以没来得及。”
这完全是谎话了,但久居内院的母亲怎么会知道行军是什么样子的?
王氏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伸手仔细摸索乌观鹭的脸颊,口中喃喃地念着:“黑了,也瘦了……你们那个,那个……”
“大将军。”乌观鹭补充。
“大将军,”她很快地应声,“她待你好吗?她要你做什么?这个帐子这么冷,你夜里有厚被褥吗?……这里到处都是男子,你哪里有歇息的地方?”
很好。与其他文官一样管着庶务,有歇息的地方,这营中还有其他女官,我们住在一起。乌观鹭一五一十地答着,后背逐渐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