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只是出阵前的清晨,嬴鸦鸦穿着一身青布的小衫子,她手里玩着一捻开得很晚的荠菜花。荠菜花这东西一点也不好看,她捻着杆子打发无聊。
然后,她看到了嬴寒山似的,很轻快地把荠菜花一丢,站起身来。
——阿姊?
嬴寒山轻轻闭了一下眼睛,这一眨眼间的谵妄实在是太长了。
“不退。”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空气水一样又沉又厚,以至于这一声不退花了相当久的时间才传进周围人的耳朵。
她看到裴纪堂脸上的错愕,那个表情的变化在她眼中变得很慢,很慢,所有人的反应也变得很慢,很慢。
“寒山……?”
不退。她轻轻眨了眨眼睛,所有表情都从嬴寒山脸上消失了。
“战胜后回援,不退,不救。”
有军官推开身边人冲上来:“嬴大将军!末将愿率军回援!拼死护军师与长史安危!”
“不退,继续作战。没有任何兵力能被抽调出来,左右军现在听我号令,擅动不遵军令者,皆斩。”
那个被血涂饰的女将突然变得陌生了,似乎有一股什么东西从嬴寒山的眉心抽离出来,她的眼睛和声音突然变得很冷,那双眼中看不到丝毫动摇或者痛苦。
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仿佛身后的一切都不值得在意,她不再站在棋盘上了,她是那个手拿棋子轻轻敲着棋盘的人。
“中军推进。”
嬴寒山接过马缰的下一刻,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护腕。
裴纪堂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我可以稳住军阵。”
“你文我武,关键决策上,你不要插手。”嬴寒山只是扫了他一眼。
呼吸声,颤抖,因为情绪压抑而泛红的眼眶,裴纪堂几乎是咬着牙:“她……鸦鸦,是你妹妹……”
然后他看到嬴寒山目光空茫地看了一眼前方,那里还有无数人在死,地面已经吸不了更多的血液而积起暗红色的水洼。
她记得上次看到这样情形的画面,她记得断肢,被泡肿的尸体,记得尸臭味无法散去的踞崖关,记得海石花的小木雕。
“……鸦鸦是我妹妹。”嬴寒山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我妹妹……为什么就是要用所有人用命去换的那个呢……”
裴纪堂的手一滞,慢慢地落了下去。
军阵只是片刻停滞后又开始运转,不知情者仍在上前,知情者咬碎了牙齿吞下去。他们知道他们在放弃什么,他们知道他们的领袖放弃了什么。
血飞溅上白鳞军的旗帜,两边阵线完全交错在一处。最前的那个女将好像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类的那一部分,没人看得到她到底在用什么武器,他们只看到银色的辉光,看到血,看到不断策马躲闪着雷霆撞入军阵中的影子。峋阳王的中军开始溃散,谁也不愿意再靠近那个身影。
她明明像是降世的修罗一样无可匹敌,他们却觉得好像有某种绝望笼罩着那个身形。
就好像,她很想死在这里那样。
盾兵击退了峋阳王侧翼,战马越过地上人尸拼凑的拒马,与中军会合。
收兵的金鼓声终于划破了天空,峋阳王军开始后退。
嬴寒山漠然地骑在马上,她看到那个黑衣的影子回过头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以·为·你·不·会·放·弃·他·们。它用唇语说。
在推进追逐峋阳王军后军的士兵之中,嬴寒山一尊石像一样驻马呆立在那里。
“大将军,我们胜了!”
“大将军?”
那个静默地立在尸山血海中的女将一言不发。
第169章 蛛丝马迹
路过的书吏觉得那两个一直站在那里警戒的士兵有点奇怪。
就算今天会有最严格的上官督查,士兵们也很少站得这么笔直。他们像是两根下方削尖了的木桩子,肩并肩地钉在地里。
书吏走上前,试探性地在两人面前放慢了脚步,士兵们立刻转过头来看向他,露出一点难为情的微笑来。
“哦,这两个一定是新兵,”他了然地点点头,心想,“今日大将军与刺史领兵出战,营中将官俱不在,听说今天这一仗艰险。他们虽然留在营地里没有出战,但心中定然也惴惴不安吧,故而傻愣愣地站在这里,两条呆鹅一样。”
哎,腹中没有文字压底,人就是容易慌了手脚啊。赢大将军好像提过要教化他们,这呆鹅一样的士兵看着可是不好教化的……
这么想着,他摇摇头慢慢走开了。
而在他身后,两个士兵仍旧保持着那样羞赧的微笑,他们的嘴角缓慢地向上提起,口腔张开,那笑容从微笑变成大笑,再变成撕裂了嘴角的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