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从事,不必拜了。”他说,“坐。”
这是淡河府的旧人,曾经跟随过裴纪堂的父亲,资历比杜泽更老些,所以裴纪堂在这位王姓的治中从事面前也有些对长辈的尊敬。这个没有佩冠,披着一件旧大氅的年轻人含着一丝恳切的笑容注视着他,这位从事摇摇头,又站起来。
“下官站着吧,本没有什么要事,只是有几句话想进与刺史,寤寐不安,才夜中求见。”
裴纪堂看了看旁边灯火闪烁的墙,有几秒钟他脑子里冒出各种各样打断的话,今天天色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从事你看下一步我军在何处设防比较好?前几日我梦到……
这些话乱七八糟的,墙上的影子也开始晃动了,像是一只看到了蛇的白鸟,突然拍打起翅膀来。
“请说。”裴纪堂说的是这两个字。
“下官随先明府,至今也有十余年。所任官职几变,至如今已经不在意究竟所任何职了。”那位从事温声劝说着,“只是尽一份属官之心,忠于刺史就是了。”
“今时不同往日,刺史不仅是一县之长,更是一州之长,不仅治平宁,也治征战。”
他说得很慢,很像是一位温柔的长辈,这语调甚至有些像是先明府——裴纪堂敬爱的父亲。
“下官是淡河人,刺史亦是淡河人,沉州万数兵,并非尽出于淡河,但以淡河为中心,”他看着裴纪堂的眼睛,“刺史的府衙亦在淡河,此事刺史心中有思量吗?”
裴纪堂摇摇头:“愿闻教。”
“那位将军,那位嬴姓的女将,秉性是好的,为人仁慈勇武,又有美名,”他说,“但刺史没有留意过吗?她麾下并不爱用淡河人。”
这是真的,她最倚重的士兵是白鳞军,最贵重的是从踞崖关继承来的骑兵,跟随在他身后的是那个姓苌的郎君,她的核心里没有淡河人,她本身也不是淡河人。
“并非说非是淡河人就怎样,但一乡之亲,一乡之邻,累世通婚,与外人的不同的。”这位从事和煦地说,“刺史倚重她,倚重她的妹妹,是爱贤,都无妨。但是如果为了爱贤而伤了自家儿郎的心,就失了根本。”
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复杂又痛苦地看着他,风把灯火摇曳得更厉害了,他身后的影子像是两个什么东西在厮打,打得那么激烈,血与羽毛一起落下来。裴纪堂歪头看向桌子,于是这位从事也看向桌子。
那上面没有什么,他在找一个并不在那上面的东西。
而当裴纪堂回过头来时,风突然停了,他身后的影子也稳定了,不时轻轻晃动一下,像是什么昂起脖子。
他很沉痛地抓住了王从事的手。
“实在非是我倚重。”裴纪堂低声说,“我如之奈何呢?”
“她们姊妹二人在淡河极有人望,此后寒山屡立战功,又被朝廷册为大将军,与我齐平,手掌军职。如今大敌当前,我怎么好与她有了冲突?纵使我知道她手下人骄纵,见财起意杀了当地的世家子,我也只能替她隐瞒下来。”
王从事眼睛里有泪光了,他像是心痛一个子侄辈一样,慢慢拍拍他的手,低下头去:“是我们这些属官无能啊,刺史素有美名,却要承担包庇的罪责……不,刺史,不能如此啊!今日失五城,明日失十城,一退再退,何时是头?”
“刺史知晓大战在即,嬴将军不知道吗?那只是她座下将军的一个副将,她何以骄横到因他而与刺史生了嫌隙的地步?”
裴纪堂一脸无力地看着他,踌躇着,最后小声问:“我不知军中有多少人作此想……不敢下决断。”
“必非下官一人!”王从事点点头,又拍拍裴纪堂的手,“若刺史心有不安,他们皆愿为刺史效劳。”
裴纪堂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来。
“多亏了从事啊。”
而墙上那条黑色的蛇形正轻柔地游动着,对着眼前的人张开了嘴。
就像是春日里植物生长的根须一样,一些东西飞快地蔓延着。王从事从裴纪堂那里回去了,那个不值得记住名字的百夫长收到了讯息,同他一起收到的还有几个武官。他们看一看收到的信,把它烧掉,又拆开自己的行李看一看里面藏的东西。可能是金银,也可能是带着许诺的文书。不管是什么,他们的心都放下了。
他们不知道早在他们之前,就有一张纸条从裴纪堂手里传了出来。它没有落进哪个军官手里,它落进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小兵手里,那个孩子还不到冠年,是父母死在大疫中的那批孤儿之一。明府给了他长成的机会,明府把他送进了军队。或许还有其他孩子像他一样,他们都很想报答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