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纪堂微微点了点头,他转过来,迎上嬴鸦鸦的眼光,女孩的眼睛里有烛火浅浅的金色,透过窗纸越来越暗的蓝色天光混合在一起,最终在她虹膜上涂饰出一层奇特的光晕。
“他们一定埋伏了人,”这层光晕随着她仰起脸而晃动起来,于是金色占了主色调,她的眼睛如此明亮,直白地看着他,“数量少则几十,多则上百,你真的有把握吗?”
这是以身入局的筹谋,裴纪堂要孤身去赴这场鸿门宴,作为饵,作为拖延时间的关键。
裴纪堂笑了一下,有些安抚的意味。
“从这里出发,马车徐行至他府上,大致一刻多些。既然他筹备了宴席,就是打算掩人耳目,不至于我一踏入门中就对我刀剑相向,如此,就再加一刻。我必尽力周旋,但事情不可预估,这些时间姑且不算,就从他动手开始,我虽然武艺生疏,但仰赖卫士保护,总还能再多撑出一口喘息的余地。如此,鸦鸦在半个时辰之内筹谋定,我就不至于丧命。我性命如何,就全都仰赖鸦鸦了。”
她像是只被踩到了翎羽的鸟儿,向后直直跳了一步,喳喳地叫出声来:“干什么!把命架在我身上你也太不客气了!”
嬴鸦鸦歪着头想了一会,转过身去解下了佩在腰上的短剑。它用鞣过的皮子做刀鞘,并不比一把匕首长很多。
“弩机可以抵挡一时,但不适合正面冲突时用,带上这个吧……你不许丢了!这不是送给你的!这是阿姊给我的!你要给我连刀带鞘地还回来……”
嬴鸦鸦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把衣袖里的一张地图塞进他手中。这张折起来的地图被攥得有些久,带着一点温热。
“如果事情不成,就内外两向攻城,我生死不论,必开城门……但是你,如果真的撑不住,就逃。”
“你要完整地回来,把刀交给阿姊。”
时间预留得再多,用起来也是不够用的,守在门前的卫士敲了敲门框,示意自己的两位长官应该行动了。裴纪堂着了一身深靛色的衣袍,衣上有银线的纹路在隐隐闪光,他走到门前,并不向院门外走,反而看着此番随行的卫士,嬴鸦鸦也跟了出来,两人并肩合手,对他们行了一个深揖。
“此番赴宴,君等已知是险局。裴某人一身性命,皆托付诸君了。”
接下这一拜的两个卫士都绷紧了肩膀,他们攥紧拳头,不敢叫嚷出声表达忠心,只是深呼吸着绷紧了肌肉,半晌有人上前一步,对裴纪堂和嬴鸦鸦回了个礼。
“敢不效死。”他说。
裴纪堂登上马车,车轮的辘辘声逐渐远去,黑暗中有一些影子随之而动。“身体不适”的嬴鸦鸦袖手站在院子里,没有跟随裴纪堂一起出行。而他身后余下的十个卫士都静静地站在院子里。他们都是淡河的老兵,是从几年前那场瘟疫中活下来的人,这些年他们的眼睛看着,耳朵听着这对嬴家姐妹做过什么,没有一个人对这位小女郎表现出轻慢之心。
嬴鸦鸦慢慢转过身来,她脸上之前残留的表情全部都消失了。
“诸位,”她说,“今夜容不得半分差池。我与刺史项上人头,皆仰赖诸位保全。”
这个女孩用完全不是少女的语气说着,若不是她还带着些清脆的嗓音,谁也不敢想象站在上首的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孩子。
“门外还有几人盯守这院落?”
“三人。”卫士里有人回答。
“着六人出去,把他们诱至偏僻处锤杀或勒杀,不要留下血迹,尸身就丢在这院子里。”她说,“接下来我说,诸位静听,不必回话。”
“这是这城中街巷简图,”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张绢布,递给身边的卫士依次传阅,“杀死盯守之后,两人一组离开院落,到图上位置与进来的同袍汇合。然后从东门外缘杀入,控制城墙点燃城上旗帜,城外自然得到讯息。”
“城门既破,不许恋战,即刻去往郡守府接应刺史。”
满院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起来,照耀在少女眼瞳中的金色辉光也摇曳起来,她的睫毛轻轻翕动了一下,这辉光一瞬燃起,覆盖了眼瞳。
“——动手!”
该动手了。
冯宿想。
那架马车已经到了郡守府,从车上下来的那个裴姓的男人只带了两个卫士,郡守府内藏了二十余刀斧手,纵使一人一刀上去也足够把他斫肉泥了。郡守府周围还设了百余名郡兵,这里像是铁桶一样插翅难飞,就算裴纪堂手眼通天,也不可能翻出重重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