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等,”他说,“我禀告了嬴将军与裴刺史再做论断。”
而现在,裴纪堂和嬴寒山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裴纪堂的官服在鼠灰色的天幕下仿佛一面旗帜,城下的人抬起头来,他们看到被稀薄天光照亮的城楼。刺史和刺史身边那位将军的轮廓都模糊不清,他们站在高处,好似千阶台阶后的神佛。
他们站起来,最前面的人开始叩拜,后面的人也挤过来,一层层的人变成海浪,前赴后继地涌向高松的城墙。请贵人开恩吧!泣血的声音合在一起,夹杂着混乱的杂响。有小孩子在喊爷娘,有絮絮如念经一样含混的祈求,靠在城墙上的人徒劳地抓着土仰起脸来,从上面看不清他们的形容,只能看到眼睛。
无数双被死亡逼到角落里时,恳求的眼睛。
“……淡河周遭,还有可以分配的田地吗。”裴纪堂喃喃地问。
嬴寒山看向他,他似乎没想要回答,裴纪堂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自己先摇头了。
“不够了。上一次的流民安置下去,这一次就不够了……”
在逐渐明亮的天光里,嬴寒山听到系统开口。
“你会游泳吗,宿主?”它问了一个和眼前情形毫不相关的问题。
“不太会。”嬴寒山说。
“那宿主就不会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假设你会吧,”它没有情感倾向,只是语气平淡地阐述,“宿主的面前翻了一艘巨轮,而宿主是万中无一的游泳好手。有许多人在水中挣扎,岸上有人呼喊询问是否有人会游泳。告诉我,宿主会去救他们吗?”
“宿主绝对救不了所有人,宿主甚至来不及思考你应该去救谁。即使救了大部分人,宿主得到的仍旧是怨恨。”
“宿主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就是‘仁’,再说详细一点,这就是‘仁则反愁我身’。”
城下的声音升上高空,破晓的风吹动着裴纪堂的官服衣袖,也吹动着嬴寒山的发丝。
“‘仁’是一种术,一种手段,人们相信皇帝是圣人,是‘仁’的化身,但千百年来少有人有胆量实施这种术。因为它会反噬,不断地反噬,吞没比它弱小的施术者。”
“现在要怎么办,你身边这位被看做圣人的刺史?他要怎么承担这些其他地方来的流民?天下之大不仅仅一个沉州,所有活不下去的人都向圣人走来。驱赶他们,术就会破灭,接受他们,这里就会被拖垮。”
身边的人担忧地看着这位年轻刺史的脸,嬴寒山看了看他,又看向城下的流民:“这些应该是臧州来的,后续如果北方朝廷治灾不力,可能还有其他人会来。”
赶走是最便利的。嬴寒山坦言。我们确实没办法做到最完美。
“能试一试吗?”裴纪堂问。
“老板有想法吗?”
“有,但只是试一试的程度。”
嬴寒山慢慢地点了点头:“那就试一试吧。”
为了不管是否被当作“术”的“仁”。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美貌与任何一张牌的组合都是王炸,但单出美貌就是死局。其实“仁”这个东西也一样。孤立的“仁”只是一种虚无的想法和愿望,不能长久留存。它作为一种思路,必须和实行的方案结合。
对于这些流民,裴纪堂的想法是拆解。
“上一次踞崖关城破,城中亡者大半,尚且能够负担一些流民。我知会陈恪,要他做好准备。”
至于剩下的人,可以分几个部分。一则募兵,有符合条件的壮年男子招入军中,既解决了一部分流民,也为接下来的战争做准备。二则腾置淡河城内空屋,将人口所占面积压缩,把流民以户为单位集中安置。在这个时刻就不要考虑舒适与否了,能活着就是胜利。流民中会针线织补的人另外集中安置,分配工作,冬天还长,冬衣和柴草都是要紧事。沉州想要收留更多人,就不能单纯只是让他们住在这里。
最后一条是嬴寒山提的。她靠在窗边的矮几上看着窗外,脸上露出一点近乎缺德的微笑。
“说实话,老板,咱们这寺庙真的太多了。”
嬴寒山绝不承认她对宗教没有好感,她坚决认为自己是看不惯大雪天里这群和尚还无所事事在温暖的大雄宝殿里扫雪念经。
宗教场所本就是灾后提供庇护的主要场所之一,把流民发过去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