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点灯熬油一夜没睡啊。”
他还真点头。
“怎么了,升官之后发现手里的钱更少了真得出门找个地方当发冠了?”
他又点点头。
歪着头喳喳的鸦鸦终于看准了:“那熬了一夜了,明府也勿要再在这坐着了。我请明府喝酒吧?”
“清早喝什么酒?”
“阿姊教城中酒坊做的酒,用火蒸出来的,说是叫……”
“是叫?”
“老白干!”
嬴寒山一走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只被鸦鸦薅秃的裴狗子。
看到姐姐过来鸦鸦往旁边一跳立刻把背挺直了,裴纪堂也收起来膝上的那一堆文书站起来。“怎么了,寒山?”
“第五争原先的长史陈恪到了,”嬴寒山说,“带了文书和名册来,踞崖关那里的人走了不少,但他决定留下。再等淡河这边给他安排新的位置。”
陈恪在那场守城战中受的刀伤不轻,几乎见了骨头,再加上流血,虽然之后一睁眼就立刻撑着爬起来干活,但气血失衡的病是落下了。现在站在阶下等裴纪堂,身形消瘦得看着像是个有肺病的病人。
这么一看苌濯其实就不能算是有病气了,苌濯白,嘴唇和眼睑都没有血色,但是那种异常的无血色,好像他本身就是一块玉打出来的,身体里没有血这种东西。
而陈恪是虚弱,眼下有青黑,虽然努力支着后背,但还像是一阵风过来就会被折了枝子的竹子。就嬴寒山从裴纪堂书房里先出来,走下来在他旁边站定的这一会里,她就觉得他轻轻晃了四五次。
“陈恪,陈恪?”她小声地叫他,“你找个地方先坐着吧,没那么多规矩。”
陈恪晃了一下,直了直后背,慢慢转向她。他后退一步,然后突然整个人向她倒了过来。
“陈恪!”
嬴寒山伸手去接,他却没有倒在她身上,他只是把腰折下去,对她行了一个大礼。
“恪拜谢将军了。”他说。
千年后的年轻人们,大多不会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认真思考死亡的问题。但千年前的年轻人们会。
陈恪不止一次想过自己的死,每当他看到镜中自己的面孔时,都会短暂地瞥见自己父亲的脸。父亲是病逝,多年案牍劳形留下的病根,走得倒是不算痛苦。
家里人讲究寿终正寝,所以在父亲病入膏肓的那几天,他就被从屋里抬去了正厅照顾。
陈恪作为唯一的儿子,在那几天里衣不解带地照顾父亲,他伏在父亲的脸颊旁,听他在弥留之际微弱地呼吸和喃喃。
那可能是夜里,陈恪从睡梦的边缘醒过来,感到父亲抓住了自己的手。
他好像恢复了健康,又成为那个眼神明亮的文官。“您醒了?”陈恪很高兴地直起身,“您饿不饿?”
那位老儒很缓慢地摇头,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嗫嚅着,仿佛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呢?陈恪俯身下去,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在四周沉沉的黑暗中,他听到断续的气音。
我不甘心。父亲说。
他抓住父亲的手,想知道老人还有什么没有做到的事情,可他只是断续地,反复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直到再一次因为疲惫闭上眼睛。
陈恪不知道他父亲到底在不甘心什么,直到他带伤站在被火焰灼红的城墙上。
他知道自己大概要死在今日了,以一个对读书人来说十分荣光的方式死去。
尽忠是最大的嘉奖,殉城是最好的美名,但是就在这一刻,就在失血的冷感从指尖一直爬到胸口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强烈的不甘心。
这条路太短了,短得不足以承载他的志向和愿望。他也有劝谏君主的思路,他也有经纶世务的想法,立德,立功,立言,他还一项也没来得及做到。他不怕死,当他低头看到蜷缩在城墙下的百姓时,陈恪就做好了先他们一步死去的想法。
可是死去有什么用?死去不过只是留下一个壮烈的名声!
如果他能活着,如果他能保护这群百姓在未破的城池里安居乐业,让幼童也成为老妪老叟,也能牵着她或他的儿孙在街上蹒跚,那比现在这样死去要好上太多!
可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啊,他只是一介书生……
然后他的眼睛就被照亮了。
笃信佛教的百姓们会朝夕叩拜,祈求一位佛陀脚踩天花而下,拯救世人。陈恪从不相信这些,从古至今千余载,无数人死了,无数城池覆灭了,佛陀的天花从未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