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摩泰希沉默。
“我知道你对我有所隐瞒,你为什么一定要带我来东埠?”
在她的不断追问之下,那个男人终于说了实话:
“祂的新娘必须许以戈尔德玛赫之名——我没有姐妹。”
这一刻,他的接近,他的远离,他的亲昵,他的冷漠……雷特瑞丝恍然大悟。
“你娶我,只是为了给我加上这个姓氏,对吗?”
金发姑娘凄然一笑,“你要向祂献祭。你那时看着我,只是挑中了我。”
“不,我——”
她明明已经从他眼中的灰色读出了某种悲哀,那个男人却咬牙不敢继续说完。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雷特瑞丝没有逃跑。
她就没有想过逃跑。毕竟,按她母亲的说法,她只是从丈夫身上取下的一根肋骨罢了。
在信徒的簇拥下,金发姑娘穿上婚纱,来到大鱼雕像之下。那对空洞眼眶泣下血泪,染红她的秀发。冰冷的匕首悬在了头顶,等待向她落下。
而后。
雷特瑞丝清楚记得,提摩泰希匆匆叫停仪式,他连声音都在颤抖。
而后。
在那场本该为祂举行的伟大婚礼上,苍白男人突然宣告金发姑娘是他的妻子,而非祂的新娘。
信徒乱作一团。他们亲吻彼此。
那个时候,望着丈夫眼中的浅浅灰色,雷特瑞丝甚至愿意在此刻死去。
——她宁愿在那时死去。
这样她就不会见到提摩泰希后来带回家的那对孪生姐弟。
……
……
“你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好问题。
若非那是一个清朗男声,雷娅几乎都要以为这是自己麻木的灵魂在叩问,然而事实上,她只是在保持威严地直立。
呓语般的颂词笼罩着这个空敞的溶洞,和着浓重的血腥味一起。此地是举行伟大婚礼的圣堂,就在几十分钟前,这里站满了虔诚的沉海信徒与忠实的无相使徒。但现在,他们已经是齐齐排列着的一具具尸体。将他们送往“沉海者”驾前的过程实在冗长,所以就连摄灯人也不免走神,一时沉浸于过去的回忆。
汩汩流出的鲜血,在透明的玻璃地砖汇成一片巨大的血泊;像还保有生命般,这些鲜血依然在慢慢扩散着边缘。
摄灯人坚持赤红理应覆盖圣堂的每寸地面。
于是最终只剩寥寥几人还能在血海中活动。
他们是雷娅精心挑选的亲信,此刻正忙着从尸首上取用血肉,作为堆砌雕像的原料之一。简直像是早已预演数次,他们的动作很快,不多久,一条头下尾上的大鱼便在圣堂中央巍然屹立。洞开的鱼腹之下,更多血肉汇成波浪,像是手掌般将它高高托起;它如此庞大,又如此畸形,猩红的颜色在洁白的圣堂中无比刺目,宛如一个丑陋罪恶的毒瘤,剥自人心,植根此地。
雷娅实在不理解为何会有人笃信此等丑恶之物。
她曾以为这种疯狂只存在于戈尔德玛赫家族受诅咒的血脉之中,然而十三年前,当她带着沉海秘社的残众躲进地下溶洞深处时,里面那赤裸裸的愚昧景象,甚至连异教徒都感到震惊。显而易见,东埠的先民修建了这个地方,并且坦然地以同类的死亡为自己的家乡祈福。无数个世纪积累下来的骸骨堆叠在一起,好似道道灰白的浪涛,由溶洞一路迢迢向东埠湾奔去。从尸骸的数量判断,活人祭祀的行为,恐怕一直持续到欲都开埠方告终止。
其中有一些骸骨还套穿着嫁衣。
她们都是锁在大鱼庙里的“海母娘娘”。
那些嫁衣,有的已破碎不堪,有的仍鲜红夺目,但统统腐烂进骨头里。
雷娅带着沉海秘社重修了这座圣堂,光是清理骸骨就花了很久很久。
仿照一切神圣之所的形制,他们将这份愚昧包上虚假的圣洁外衣。利剑一般的钟乳石柔柔悬起薄纱,洞壁辉水母化石的眼目被白垩藏起,信徒们竭尽全力装饰此地;这里摆置银器,那里添放瓷具,眼见石灰岩与华美之物不称,沉海秘社甚至不惜豪掷千金,浮夸地用玻璃砖架空地面,往下方的空间撒满某种雪白的粉末——踩在玻璃砖,就仿佛踏上永世不化的白雪;圣洁的白色无须铺设红毯,便足以令不知就里的人步步深入,及至迷失于这座地下神国的险诈倒影。
重整圣堂时,除了铺设玻璃地面外,摄灯人最大的要求是尽量不用灰色。
以赫夫曼为代表的部分信徒,猜测她是试图以这种方式,暗暗抹去沉海秘社中戈尔德玛赫家族的痕迹。
或许这正是她的目的,亦或许仅是因为她恨透了这个颜色。即便她自己的那头金发,如今也已变成浅浅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