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景平没有。
他时刻惦记着大祭司说出的炸裂事实。
晏初他恨吗?
他还好吗?
可是自事发起,景平就看不出来。
因为那人平淡得好像没有七情六欲,冷酷得像要立刻原地得道成仙去。
好不容易战事了了,他刚想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人,又被忙得抖楞手的军医拉到伤兵营。
更要命的是,李爻特意嘱咐了他一句:“快去好好救人。”
他知道李爻的脾气,若是这时候逆他的意思,让伤员不治丧命,只怕对方能把军法搬出来,军法不灵还有“家法”。景平只得守着嘱托,尽忠职守到底。
一通忙活,天快亮了,众位医官才将不管立刻会死的重伤员们从勾魂使者手里抢回来。
景平出医务帐时,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洗去城外的血污。
他还是不喜欢下雨天。
他快步往中军帐去,到近前问门口亲兵:“王爷在帐中?休息了?”
亲兵答:“王爷回来没多久,把小庞遣出来后一直没动静,估摸刚歇下。”
景平听说他刚回来,放心不少:一直有事让晏初忙活,身边总有人牵扯他注意力,情况总不会太糟。
“不用惊动,我看看他。”景平道。
如今人人都知,王爷是贺大人的太师叔,二人关系甚笃,亲兵没拦。
景平挑帘进去,又轻轻把帘落好。
帐子里很安静,烛芯长得很,火焰不知疲倦地跳舞,晃得人眼花。
景平第一眼往床上看,没见人。再环视一周,见李爻背对着他坐在地上,缩在行军榻与军帐毡布的夹角里,歪头随意靠在帐壁上,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景平悄悄过去,发现他没睡,只是在发呆。
“晏初。”景平轻轻叫他,在他身边蹲下。
李爻没反应。
他又叫了一遍。
李爻这才抬眼睛,神色很疲惫,见是景平来,挤出一丝笑:“我……毛病又犯了,有点冷。”
他有气无力的,嗓子哑了。
景平脸上没表情,暗中紧了紧拳头,脱下自己外氅披在他身上,柔声道:“我抱你去床上歇,好吗。”
言罢,他要将他抱起来,同时刻意地瞥他左手的镯子。
一眼惊得魂魄地震,又强自压住,告诫自己:现在不能震!
李爻左手大拇指扭曲松懈出诡异的角度,骨节周围已经红肿得厉害,皮肉有好多处磨损出血,分明是生拉硬拽磨出的损伤。定是他毛病犯了,对自己下手失分寸,才将左手折腾出一片狼藉。
“你……”景平嗓子发哽,他心疼死了,但他知道这种时候要给对方一片依靠。
谁知李爻看着他,眨了眨眼露出片点劫后余生的笑:“我活着,你安好,百姓无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时候他依然习惯于安慰景平,可那笑容和话都像刀子插进景平心里,“不碍事,你帮我复位,很快就会好了。”
景平对他向来有的浑身古灵精怪,在这一刻全无用武之地,他根本不知该怎么哄人了。
他轻轻捧起李爻左手,摸准关节稳重一托,感觉“嘎啦”一下,对方的大指关节被合回去了。
“地上凉,去床上吧。”他说完不管李爻的反应,将人抱起来挪过去,寻来绷带和木片,将对方的伤手固定、上药。
李爻左边身子知觉如常,整个过程他该是疼的,但他连鼻息都没变化。
他一句话都没再说,清癯英俊的脸庞淡得没表情,自始至终神游一样平静,平静得让景平心慌。
整个人从头到脚,只有紧紧握着镯子的右手,让人知道他不是神也不是石像。
景平想让李爻躺下休息,李爻不乐意,说想坐一会儿。他只好随着他,默不吭声地打了水来,帮他擦洗、换衣裳、诊脉、行针。
“或许……这里面有什么误会,也或许是那老头儿诓你的。”景平还是忍不了了,他自己能像冰山一样好几天不说话,却见不得李爻这副模样。
贺景平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为赵家人说话,他觉得李爻若是迁怒赵岐,提刀去砍人,都更让他放心。
一个人若是有情绪向外释放不出,就会转变成对自己的伤害和攻击,郁久伤身,非常可怕。
可李爻偏要将这可怕继续下去:“从大殿下的反应来看,事实该是如此,”他沉谧地阐述事实,好像事不关己,“先帝的脾气是这样的,枭勇、果决却谁都不信,他不信我家,也不信他的儿子们,他一生都在建立制约,所以我是他一手捏出来制衡两个儿子工具,只是没想到啊,这事竟然被羯人挑破……”
景平听不下去了,一把抱住李爻揉进怀里:“你不是工具,你是我的晏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