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儿爹娘死得早,取了名但没有告诉亲朋邻里,以至于他爹娘没了后,大家都不知怎么叫他。后来不知谁先起的头,总之大家都开始唤他作“阿勒”。
阿勒在这烽谢营中虽挂名副将,但因年纪太轻,杨亦信和蘅秦老将格图皆不准他上沙场打仗,便被派去和钦裳一道照顾徐云承。
他干活很不仔细,纵然一直守在徐云承身侧,但他只知整日哼着歌儿,一进帐子便搁地上氍毹上歪着,一点儿不搭理榻上那病患。
今儿钦裳去外头给徐云承拿药,只留了阿勒作陪,徐云承问他:“你年纪轻轻,怎么会跑魏来?”
那人闻言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将适才在外头席地而坐粘上的土全拍掉,说:“我降生两月,爹娘为了生计去魏谋生意,被你们魏人当街砍死!我进这兵营是为了给我爹娘报仇!”
徐云承艰难起身,抽了软枕垫背,说:“你不知那些个魏人相貌,如何能报仇?”
阿勒眸光蓦然狠绝凌厉起来,他道:“朝满同我说,若是不知何人杀爹娘,索性杀尽一切所遇!”
徐云承没有为之所动,只说:“这般么?那你也该杀了我才是。”
阿勒插着腰,把嘴努了努,道:“朝满不叫我杀你!”
“朝满?可指的是元戚么?”
阿勒闻言登时怒火中烧,他用力掐住徐云承的面颊,不容徐云承再说。
“什么元戚,我呸!!朝满他早已将魏家名字丢弃,他可怜你才不杀你,你来日再不准用那难听名字唤他!!”阿勒往徐云承置靴处狠跺一脚,在那双月白长靴上摁上黄澄澄的沙,“你这魏贼以后少同我说话!”
徐云承甩头挣脱开来,他轻呲一声,尖酸地说:“阿勒,魏立边关为界,将士们平日里头可是遭人执刀要挟也不肯踏出边关半步,更何况十六年前!依魏家纪年,当年乃枢成一十四年,那时魏与蘅秦互市往来正盛,你爹娘若是个正经商贩,定然不会遭人阻拦,更别提命丧他国。——阿勒呐,你爹娘莫非是窃、贼?”
“窃贼”二字沉石一般砸在阿勒胸口,那人一个暴起,便给榻上的徐云承送去迎腹一脚。喘息之间,徐云承脑袋遽然磕在榻边的红木立柱上,额角破开道直冒血珠的口子。
“我说的若是不对,你大可骂我,可你却是这般的气急败坏,不讲道理,莫非是因我说的句句属实?”
徐云承面色发白,嘴角却是笑意不敛,那阿勒气得头昏脑胀,只伸手一把将那白纸似的人儿揪起来,喝道:
“你恁地再找死,我便当真依了你!”
徐云承垂了眸子轻咳,并不求饶。他方蹙眉咽下翻涌上喉的血,又在眼上捎了笑,挑衅地说:“来啊,来揍我!——你若真动手了,当心元戚他……”
“砰——”
在阿勒的拳头再一次揍上徐云承腹部时,秋风忽而胡乱涌入屋中。
那杨亦信冲那落拳的少年怒喝一声:“阿勒,你疯了?!我唤你把人质照顾妥帖了,你竟敢瞒下我私自用刑?!”
“那狗东西骂我爹娘是贼!”阿勒恶狠狠地瞪了那以帕捂唇咳个不停的徐云承一眼,而后猝然攥住他愈发纤细的手臂,说,“你甭装!你起来,你适才还好好的,你给老子起来!!”
他去扒拉徐云承的手,在瞧见徐云承吐出的那湿了半条帕子的红血后,瞳孔骤缩。
秋风萧索,杨亦信一下便将阿勒给撞开。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只还回过头来冲阿勒轻声说:
“阿勒,你先出去罢!”
阿勒被杨亦信冲撞得跌倒在地,眼眶之中有泪水打转,他说:“朝满,你、你听我解释……我真没想……”
杨亦信终于蹙深眉头,他高声:“阿勒,我让你出去——!”
徐云承咳得没了力气,却偏偏要强睁着眼赏杨亦信一点笑,而后如同一堆剖下来的骨肉般瘫了下去。
***
徐云承恍惚中好似瞧见有男人在攥着他的手低唤,舒开眼的时却愣是什么也没瞧着。
自打徐云承再度昏迷,钦裳便搬了张板凳在榻边坐着盯,那双血丝密布的倦眼见他醒来总算生了光。
徐云承哑声:“杨元戚呢?”
“杨将军熬了一夜,今早随格图出城打仗去了,一时半会儿见不着。”
徐云承摇头,说:“这不行,他得时常见见我才行啊。”
钦裳垂头弄指,片晌支吾道:“您这话说的……莫非您对其仍怀……恻隐?”
“钦裳,你跟了我这么些年,还不清楚我非君子么?”徐云承说,“杨亦信通敌叛国,忘本移根,我又最是怨恨欺瞒,自我得知杨亦信为蘅秦卖命时起,便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纵然挚友之情难磨灭,可情虽难论好坏,人却分善恶,事亦分黑白。于私情,我舍不得他死,可于人事,他罪不容诛!我要他回来,是想他困于城中,做等死的笼中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