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了一夜颠鸾倒凤,这会儿未着衣的身子格外冰凉。许未焺如同往日那般要钻进魏盛熠的怀抱当中,却扑了个空。他睁眼,彼时魏盛熠却已不在榻上。
他蓦地清醒,只觉万丈厚布将自个儿裹住,叫他耳内嗡嗡,良久唯闻心跳震响。他焦急地开口,声音是昨潮泡涨的嘶哑:
“陛下呢?!”
候在榻沿的范拂缓缓应声:“回备身,陛下三个时辰前已启程赴秦。”
许未焺恍然大悟。
哦,原来那人改了主意,走时不再捎上他。
许未焺跪在榻上,什么也思考不了,便怔怔笑起来。一行泪就这么倏地滑落,又无声地融进被褥里。
他在为了什么而哭呢?
是因着自由复归,告别先前的苦难,告别魏盛熠那扭曲的爱意,喜极而泣吗?还是因着要告别故友,告别那痴情种,告别那自个儿真心栽培过的朗君,悲从中来呢?
他抹净泪,只弄清楚了一件事。
——他如今孑然一身。
***
此次赴秦恰在夏末,艳阳烤人再辅以舟车劳顿,真还没有多少贵人能消受,更别提魏盛熠那前辈子一回都没离过缱都的闲万岁。他虽勉强叫不适不显露于面,脸色却已透了好些难看的青紫。
人能熬,马却不能不歇息。魏盛熠趁着饮马之际下车养神,可其方下车便扶住道旁树呕秽不止。
他正难耐地锁紧眉头,一旁却伸来一条素净的巾帕。魏盛熠轻易不接过,先抬头瞥了那人一眼。
——宋诀陵。
四目相对,却是双双揭下了讨人欢喜的笑脸儿。魏盛熠面无表情地接来帕子,淡道:“多谢。”
宋诀陵将头微垂,恭顺地候在一旁。
魏盛熠蹙着眉半晌终于勉强压下了吐意,问他:“这帕子可是俞夫人绣的?”
宋诀陵直截了当地摇头,说:“雪棠她不通女红。这帕子不是什么重要的,陛下不必思虑着要还。——许千牛背身怎么没来?”
“朕忽而舍不得了,故而将他留在缱都那黄金笼里了。”魏盛熠将污帕叠好,只是仍未润上昔日强装昏君的笑意,“爱卿呢?可同侯爷断干净了?”
宋诀陵以颔首代替了言语。
“朕先前一直没法子确定宋卿是否也为乱党之一,今儿一见,才终于能笃定。”魏盛熠看着宋诀陵道。
“陛下何出此言?”宋诀陵抬了凤目直直看进那对棠梨眸子当中。
“人不会无缘无故给自个儿套一层新皮。”魏盛熠说,“更别提宋卿今儿已得了想要已久的宋家虎符。”
宋诀陵轻笑一声:“陛下高明。——您可要于此杀了臣吗?”
“动手固然好,可若是如此,不知是朕先杀了宋卿,还是宋卿先杀了朕。宋卿的棋都下到这儿了,不至于连这等防备都没有罢?”魏盛熠冷笑道。
林叶簌簌,落在不远处那正揉马鬃的江临言身上。魏盛熠睨着那人儿,说:
“先帝曾以断绝血缘对各家束缚之由将各家子弟一并送上序清山教习,殊不知今朝天下大乱,少不了序清山诸人。如今江临言协助沈义尧剿匪,功绩难掩。来日若朕赴秦取得药草,在壑州的温势必也将成为大功臣。听闻韩释和柳契深近来也有动作……这么多把好刀现世,少不得先帝磨利之功。乱世群雄啊,这出戏,朕真想亲眼瞧一瞧!”
宋诀陵盯着魏盛熠那张叫他厌恶非常的蘅秦面孔,只说:“陛下这般恋生,当初又何必做昏君呢?”
魏盛熠眼帘不动,说:“恋生?朕可是求死不得。”
宋诀陵不置可否,便说:“陛下歇好了吗?快些上车罢,咱得赶路去了。”
魏盛熠使劲摁了摁前关,说:“走罢。”
骄阳将那些个火星子从树叶间隙当中投掷进来,直晒得人心焦。魏盛熠由宋诀陵搀着上车,收腿的时候听见宋诀陵低声说:
“陛下,北疆怪异之处三言两语说不清,待您到了鼎州,想必定能叫臣畅快欣赏一番。”
魏盛熠落座,只拨开帷帘说: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
半月的车马,魏盛熠方过了悉宋营的辕门,不见布兵迎君,却得利箭一柄。那箭刺穿了他耳畔的木栅栏,然他望去却不见一人拉弓。他于是笑起来看向宋诀陵,说:
“悉宋营的待君之道,实在叫朕大开眼界。
宋诀陵平静地问魏盛熠:“陛下可要末将去将那歹人揪出来吗?”
魏盛熠也很是从容,道:“免了,又没伤着,用不着大惊小怪。”
那方纥上前将身子一躬,作揖道:“陛下……”
魏盛熠摆手,说:“问候的话免了,御帐可搭好了吗?”
方纥看向负责此事的小吏,那小吏赶忙从人群中钻出来,说:“陛下且随小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