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客(3)

杂乱的步履扰了暮夜安宁,皇城里头的百官衙署皆掌了灯。深夜里数十匹铁马自里头奔出,所及之处无不惊得百姓擦亮烛火,支起窗儿来瞧。

京城不夜,却不该是这般。

然这地上虽是亮了,天儿却依旧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缱都令下,号角吹营,魏秦边境战火滔天。无数铁马良将踏平了草野,压实了黄沙,以淋漓鲜血沃肥了鼎州厚土。

季家也难逃!

***

枢成一十六年春。

魏·稷州

“阿溟,你过来!”一人嘴角蓄着笑,歪斜着身子倚住了墙,朝那歇在榻上的招了招手。

季徯秩跪坐起身,盯住了那人的脸儿,不知怎的也垂下脑袋跟着他低声笑起来。

“笑什么!脚怎么还不落地?哥好容易得了清闲要带你出去踏青,你竟不愿么?”那人蹙眉嗔怪着。

“好、好……”季徯秩神色张皇,急促应道,“这就来、这就来,哥你不要走!等等我、等等我!”

季徯秩怕那人不候,急匆匆朝那人伸出只手来。那人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急,只慢悠悠地踱过去,好久才到了榻前。

季徯秩那双媚眼一眨不眨,手抖着朝那人的肩头摁去,哪知扑了个空,锦被拖着他砰咚摔下榻去。

他仰躺在满布尘灰之地,奋力瞪眼望着身旁那堵白墙。烛火将那墙映得很亮,可那地方却分明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来人!熄烛、熄烛啊!我瞧不清我大哥了啊!废物!皆是不通人性的畜牲!”

季徯秩的一袭温柔气似被封于那空棺中般,身上徒留绝望下的狂躁,话本上瞧来的一个个粗词也被推上了舌尖。他拎起那些个名瓷宝瓶就砸,碎片有如炮仗般在耳畔炸响,而他似是醉了般痴痴地念着:

“哥,你瞧我放的烟火可还漂亮么?”

他艰难咽下一口唾沫,虽皱紧了眉宇,却拦不住泪眼婆娑。

那堵薄墙隔住了外头的喧闹。府邸里人影攒动,皆因突如其来的丧事乱成了一锅粥。

新春布宅的红布被潦草取下,挂上了匆匆浆洗的白布。正是正月初三,街上买卖丧幡的生意少,迎春遇丧的侯府唯有自染,以至那布被抛上屋梁时还隐隐透些喜庆的红。

魏秦这仗打了已有半年,其间不知多少能人将相化作烂肉枯骨,地府那黄泉路上蜿蜒着的皆是将士血,那里头理当有一小摊是季恍的。

虽已至早春,北风却仍旧喧嚣,无情地削着宅邸中那口冰冷的空棺——季恍冲锋陷阵,最后淹没于刀枪之中,被黄沙裹去,连一根骨也找不着了。

那季恍性子平厚温和,府中下人没少受其宽待,谁知一个飒爽男儿不过几月光影便化作尸骨一具。下人犹且神伤,更何况与其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可季徯秩自京城快马加鞭赶回稷州,却只得了一张将他兄长从人间拖走的薄纸。他捂面大哭大笑,终于大彻大悟——原来所谓马革裹尸皆是诓人的鬼话!

他自此便疯了。

只听吱呀一声响,屋门被人从外边推开来,漏进几丝寒凉的风,那风裹在季徯秩身上叫他里里外外凉了个透。

“小侯爷节哀,多少吃点东西罢!”进来的老奴端着些温了几遭的饭菜劝道。他面容上生的皱纹随着话语颤动起来,好似魏的千百道沟壑。

“住嘴——谁是小侯爷!节什么哀!”季徯秩眼一斜,平日里用来酿情的眸子此刻盛着的皆是滚烫怒火。

这里正僵着,门外一紫衣少年郎却大步跨过门槛进了屋,还抬脚用那满是尘土的靴尖毫不留情地剐蹭季徯秩瓷般的脸。

“这是死了?”来人端着笑,“季徯秩!你从宫里归家还不足一月,倒真厉害!把自己捯饬成了这副鬼样子!”

“人活着横竖逃不过一死,我还不如早些随我哥去了……”季徯秩淡道。

那紫衣少年郎自那老奴手中夺来碗粥,草草舀了一勺,便蹲下身子往他紧闭的唇送去。瓷勺碾着季徯秩起了皮的唇,敲着他死咬住的齿。

痛,可他无动于衷。

粥液沾了泪,变得有些咸,又顺着他的唇线淌到了地上沾了灰,变得很脏。

季徯秩没管喻戟怎会来了稷州,又怎会来了季府,只自顾咬紧唇抬眼瞧着屋上梁,好似再多瞧一会儿那上边便会凭空垂下一条丧幡,栓住他白玉似的颈子,把他送去与他哥相见。

“阿戟,我哥……”那季徯秩半晌才动了动嘴,他顿了顿,倏地笑了,“叫我随他踏青去啊。”

喻戟闻言将调羹收了回去,撇开脸来,哽咽道:“……你别再笑了!”

从宫里来的常事太监猫着腰跟在喻戟后头进来了,他见这会儿无人言,清了清细嗓儿,高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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