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昃闻声揣起手,笑眯眯地答道:“是啊。”
——当然不是。
知师妹莫若师兄,邬如晦当日拦下微昙实属明智之举,谁料他还是高估了陆昃此人为人师表的高尚之处。
微昙鬼精,隔天趁着邬如晦练剑的时辰,偷偷去找了陆昃。
这正是她没有将师父也刻在柱子上一起骂的原因。
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软磨硬泡的招数还没施展开来,陆昃就痛快地点了头,二人一合计,偷偷溜到外面准备喝个痛快。
不曾想,陆昃高看了微昙这妮子,她终于尝到了心心念念的酒味,竟嫌酒水呛人。
陆昃只得给她换成热羊奶,师徒二人对酌一下午,陆昃醉酒微昙醉奶,在酒楼撒了好大一场疯。
他们很有些本事,醉了既不拆房也不喧闹,只在酒楼里抓人拼酒。
陆昃海量,微昙也丝毫不逊色,生生喝空了库房七日的储量,且最要紧的是,喝吐了不少客人。
掌柜的也是仙门中人,一眼认出了剑仙大人及其爱徒,乃是两尊惹不起的大佛,便修书一封,一状告到邬如晦案前。
邬如晦提着剑赶到时,掌柜的堂堂八尺男儿,守着空空如也的库房,已经快哭出来了。
陆昃和微昙一左一右,被邬如晦摁着头赔礼道歉。
事后,掌柜的又送来一套名贵的琉璃盏以示感激。
邬如晦当着师父师妹的面,将琉璃盏锵一声,搁在亭台正中的石桌上,闯了祸的二人自知理亏,也不敢吭声。
如今,邬如晦目光从柱子上移开,转身来到石桌前。
时过境迁,那套琉璃盏仍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邬如晦执起琉璃盏,打量片刻,看向陆昃。
连邬如晦多看两眼的木桩子,陆昃都能信手拈来一段典故,此时此刻,他却抬着头,貌似十分认真地研究藻井上的彩画。
倘若他分一刻目光过去,立即就能发现,邬如晦唇角微扬,漾起浅淡笑意,如同冰消雪融。
那些活泼有趣的旧事点点滴滴流进他一片空白的脑海。
记忆缺失带来的隐隐焦躁被安抚了下来。
陆昃自负天下第一剑,狂得没边,日子却过得糙,恐怕专把小孩往歪门邪路拐。
所幸邬如晦没被带歪,长大点之后还得反过来管教自家师父师妹,上有老下有下,都不是省油的灯,想必日子过得相当妙趣横生。
然而这些都算不上烦恼,听起来就好像他的一生,幼时无忧无虑,长大后做起惊才绝艳的少年剑仙,也顺风顺水。
邬如晦的魂魄虽被撕碎,但毕竟身负深厚修为,又有医师精心调养,如今故地重游,有陆昃在旁叽里呱啦一通讲解,深埋在识海的记忆也有松动的迹象。
渐渐地,也能想起一些往事了。
虽然多半都是少年时期的记忆,往后还是空白一片。
不过人要是这样被呵护着长大,便是如同裹上一层厚厚的盔甲,等闲风刀霜剑莫摧之,无惧山海。
往后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师徒二人并肩徐行在院落深处,眼看天色渐晚,陆昃终于停步:“好了,今天就到这吧,你回屋好好休息,我在你案前留了传影符,有什么事也可吩咐枫树精。”
邬如晦还在回味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记忆,闻言一怔。
意思是,陆昃不会留下来。
邬如晦眉头倏地一蹙。
他抬手抓住陆昃袖子,低声道:“……别走。”
陆昃挑挑眉:“爱徒,你今年多大了?就寝还要大人陪呢?”
邬如晦言语能力恢复得相当有限,只能闷闷不乐地看着他。
陆昃叹气:“好了好了,多大个人了,乖,别闹,明日我再来看你。”
说完,他轻轻吹了声口哨,枫树精们纷纷探头,簇拥过来。
陆昃吩咐:“送如晦去休息。”
枫树精们乖乖应了。
而陆昃逆着方向拨开这群小精怪,转身走了。
夜色浓浓,他的身影仿佛就要融化在其中。
邬如晦站在原地,怔怔地盯着那道瘦削的背影。
恍惚之间,他眼前一花,好像有无数画面走马灯般闪过,背景变幻不定,唯有一道背影从始至终都在远去。
他心口莫名一空,紧接着一缕剜心蚀骨般的疼意钻出,像饱蘸毒液的藤蔓,迅速伸长,将尖刺扎进他每处关窍。
邬如晦身躯晃了晃,在枫树精惊慌失措的声音里,他闭上了眼。
那道背影仍阴魂不散地扎进他的脑海,像一把尖刀,刺破了刚被粉饰得祥和安宁一片的记忆。
被陆昃用蜜一样的故事泡了一整天的识海深处,蓦然翻滚出极其陌生的情绪。
那是一种,浓重到了极点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