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9)

临出宫门前,李熙的肚子很不争气,开始当着裴怀恩的面打天雷,把裴怀恩逗笑了。

“喏,方才在席上拿的,多少先吃点。”裴怀恩随手递给他一个果子,说:“我那宅子离皇宫很远,一时半会赶不到。”

李熙舔了舔唇,没伸手接。

谁知道这果子到底只是果子,还是裴怀恩向他伸出来的“援手”。

城东的宅子不能去,他才刚回京都。

因为怕麻烦,出了宫门,李熙便向裴怀恩告别,低头支吾着说:“有劳、有劳厂公挂心了,我有住处。”

裴怀恩看着他,再将果子往前送,说:“六殿下放心,我家宅子多得很,可以另寻住处,你就只管安心住在那,内院伺候的那些杂役丫鬟们,都会听从你的差遣。”

李熙略作沉吟,似是在犹豫。

“还是、还是不要了吧。”李熙手脚蜷缩着,说:“厂公愿意借我几个人,我已很满足了,不敢再住厂公的宅子。”

裴怀恩却不放过他,温声哄他,“你是长澹的六殿下,是天子血脉,而我只是你们李家的奴婢,奴婢迁就主子,是应该的。”

李熙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

“不是,你不是奴婢。”李熙小声说。

哪个奴婢身上有钦赐的蟒袍玉带,出门敢乘十六人轿,起居饮食仅次于天子?

起了风,气氛一时僵持,见李熙坚持不接,裴怀恩幽幽看了他一阵,忽然说:“怎么,莫非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传闻,嫌我太脏,不屑与我相交?”

这句话问得好危险,李熙抿紧嘴唇,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能继续装哭,就像还没从险些被处死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李熙说:“没、没有。”

裴怀恩笑起来,说:“你撒谎,你已回来这么些天,不可能听不见。”

放眼整个长澹,没人不知道裴怀恩早年间的那点事,只是不敢当在他面前说。

怎么敢说呢?

曾经的礼部尚书之子,祖父入过内阁,姑母是太妃,结果就因为一桩天子钦定的贪污案,一夕之间,到裴怀恩这里绝了后,让裴怀恩从一个养尊处优,整天被捧在手心里养起来的小公子,变成了个谁都能去踩两脚的下贱奴婢。

对面,裴怀恩见他如此,面上越发不善,说:“除了我的身世,你还听说过什么?从谁嘴里听说的?“

李熙答不出,脚下小步往后退,似是极怕。

有玄鹄这个爱听墙根的在身边,他听说的可多了。

譬如裴怀恩早年似乎跟过晋王,攀住了晋王这根高枝,经晋王安排,才能从都知监调去御马监,又到司礼监。

譬如裴怀恩和齐王的生母宁贵妃之间有猫腻,自从裴怀恩和宁贵妃联手,宫中妃子们的肚子,就像全都睡死过去了一样,再没动静了。

再譬如……

再譬如至今也总有些王孙纨绔在私底下说裴怀恩的荤话,他们说裴怀恩现在眼高于顶,连皇子见了他都低头,好日子过惯了,恐怕真忘了当年是怎么为了碗馊饭,跪在他们面前爬。

他们还说,裴怀恩在没攀上高枝时,伺候过好多人,就是在被晋王收下之后,偶尔也会被带出来,陪晋王的至交好友玩一玩,直到真的去了司礼监,才慢慢消停了。

说到底,裴怀恩只是个阉人,连一个真正的男人都算不上,那些天生的贵胄们迫于权势,或许会畏惧他,跪拜他,却始终都看不起他。他们在裴怀恩面前装着毕恭毕敬,夜里回了家关上门,心里全是不屑。

他们私底下聚在一起忆当年,只把裴怀恩当条仗势欺人、很会摇尾巴的狗,拿各种不堪入耳的脏事编排他,嘲笑他的残缺,调侃他的屈辱和隐忍,绘声绘色描述他被情.药催出来的放浪形骸,夸他的腰有多软,脚踝有多细,以及……想象他当年在龙床上是怎么伺候承乾帝的。

说话间,许是李熙的脸色白了青,青了又白,变化得过于明显,裴怀恩略眯起眼,缓缓收回果子。

裴怀恩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熙,说:“莫哭了,皇上已离开了。”

李熙更往后退,因为不知如何回答,便扭过脸,冲裴怀恩摆出副劫后余生,又庆幸又惶恐的表情来。

裴怀恩笑意不减,步步紧逼着李熙,顺手将灯提高些,映亮李熙的脸。

“怎么还真哭了呢……哭什么,哭淑妃吗?你都没有见过她。”裴怀恩低声说:“六殿下的这几滴猫泪,来得可真是时候,使我见之生怜。”

李熙喉结微动,垂首躲裴怀恩送上来的灯,重新把全身都缩进安全的阴影里,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传闻。

李熙软软地说:“厂公,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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