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比起其他人面上的震惊,李熙的脸色很黑。
倒不是因为听裴怀恩提出办女学才黑,而是因为气裴怀恩明明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明明也能站起来和于翰林辩两句,却非得按兵不动,害他担惊受怕地听葛宁同于翰林说了这么老半天,心里别提多着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裴怀恩起身太早,他便会错失葛宁这小子。李熙坐在上首暗暗想,这样一琢磨,他似乎又没那么生气了。
只可惜底下的人没有读心术,他们瞧见李熙脸色不好,便以为李熙不喜欢办女学,顿时都噤若寒蝉,以为裴怀恩说错了话。
只有刚从葛宁那里吃过亏的陈大人又跳起来,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供他发泄的话题,狐假虎威道:“荒谬,简直是越说越荒谬,适才他说要去乡间办学堂便罢,你竟还敢提女学?你可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现在让她们去读书,她们日后定会翻你的天!”
裴怀恩听得忍俊不禁,没忍住笑出声。
裴怀恩了解李熙,知道李熙这会为什么会生气,因此他不怕,他只是觉得现在这场面挺有趣。
就说眼下这位正和他大呼小叫的陈大人。这位大人从前见着他,明明每次都吓得揩汗。
唉,真是世风日下,现在什么狗都敢当在他面前叫,若换在从前,他早就一鞭子把这人劈成两半,然后丢出去了。若是……若是在从前,他的团团今夜一定能饱腹,一定又能吃到最新鲜的人肉。
想是这么想,但此一时彼一时。考虑到这是在殿试,裴怀恩只得面上不显,回答陈大人的语气也还是挺不错的,但比葛宁又多了点古里古怪的阴阳怪气。
“陈大人,你说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只不知,若现在有位君子当着你的面,恶声辱骂你的母亲,你又该当如何呢。”裴怀恩朝陈大人拱手行礼,继而变着花样的嘲笑道,“大人从前读过那么多的书,怎么现如今,竟连一句好话都记不住,偏偏就只记住这句孔圣人的随口戏言呢。”
话音落,在场接连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想是没料到裴怀恩竟能用他这张如此温和儒雅的脸,张嘴就问候别人妈。
李熙直接就被裴怀恩逗笑了,但又不敢笑得太过,只得假装咳嗽,惹得福顺匆忙走过来帮李熙顺气,一下一下拍李熙的背。
然而事情到这还不算完,因为裴怀恩与旁人不同,裴怀恩在过去三十来年的生命中,有一半时间是在被迫做“女子”,甚至是比寻常女子更卑贱的存在。
而他从前能在别处得来的,那点为数不多的善意,也大多都是出自女子手。
裴怀恩还记得,在他名声还没变得那么臭的时候,李熙的母亲也曾和他说过话,教他唱过几句边塞的小曲儿。
记着那时候的淑妃还很年轻,脸颊还红润,也愿意将他当成个半大孩子看,时常会同他聊些宫墙外面的人和事,只是后来他行差踏错,一双手渐渐沾满了血,淑妃便不着痕迹地疏远了他,不再同他说话了。
可是尽管如此,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裴怀恩却仍然记得宫墙里那些面目模糊的女人,记着她们曾经给过他的许多帮助。也是因此,他现在或许不懂文道与葛宁口中的庶民之苦,却能隐隐读懂天下女子苦,知道这世间的男子受压迫,尚且可以勤学明志,而这世间的女子受压迫,却是真真正正的永无尽头。
不信就瞧他与卫琳琅。
想他裴怀恩从前作恶多端,一身残疾,如今不过是在李熙的安排下改名换姓,便依旧可光明正大的站在此处。
而那卫琳琅统兵数万,身上还有镇守岭南的大功绩,却也不过只是人们口中一凶悍成性,年长未嫁的老姑娘。未受教化的女人们嫌她太粗鲁,为她不能成家生子感到唏嘘,身旁的男人们畏惧她敬重她,却又不敢真的接近她,他们肯定她的功绩和见识,却从未真的认可过她,反而都认为只要时机成熟,她便可被更合适的人取而代之。
其实有时候,裴怀恩也不知道自己是男还是女,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阉了,他那时候吃不饱,个子长得也矮。
宫里管得严,每隔几年就要割芽,那很痛。
所以在很多时候,裴怀恩想做男人,想要权力,但恰恰是男人和权力带给他伤害。
裴怀恩不想做女子,却阴差阳错的比旁人更懂女子处境。
裴怀恩见过很多可爱的女子,认为只要给她们机会,她们就是和男子一样的人,也能做到男子正在做的事。
换言之,裴怀恩其实很讨厌男人,现在除去李熙之外,其他男子甚至近不得他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