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布和纸信在寺中百年榕树的枝桠间翻飞,本就旺盛的香火,一个月间又翻了数倍。
季檀摸了摸袖中红绸,先是在榕树前顿足片刻,没挤上前。扶住一位将将跌倒的老妇道:“您小心。这边人多,莫挤了,择日再来。否则跌撞了,岂非得不偿失?”
老妇一脸焦急道:“哪能呢,不是说郡主还没病愈吗?”
季檀笑笑,他很少笑,但一想起昭平郡主,总是想笑:“病愈了,您不消急。注意自己个儿身体。您为了给她祈福,亏了自己,这话传到她耳里,她也伤欠不是?”
老妇讷讷道:“……唉我会小心的。”
季檀又道:“或者,我扶您去那边殿里烧三炷香,给您写个祝辞的长条纸页?听说在香炉里点燃,也能上达天听的。”
老妇连连点头。就这样,季檀揽了一堆活,好几个目不识丁的百姓大喜过望:“这位公子,你下次还来吗?下次还找你啊!”
说得好像做生意似的。季檀哭笑不得:“若是实在需要,可在山下书庄,或是山上僧侣处求助。某很快就会离开姑苏了。”
父母都非江南人,他还得回家乡给父亲守孝。
足足写完半上午,才送走热情的人群,
季檀揉了揉手腕,清澹的眸子四周望了望,走出人头攒动的香火鼎盛处,远离喧嚣,挑了一条僻静的路,拾级而上。
他今日未着冠,布带束发,青衣如竹。有种冷淡矜贵的出尘——本就是官宦世家子,家族落魄,风骨依旧。
心境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淡然宁和。
说来很奇怪,明明父亲遭贬,他中断科举随他出京时,表面淡然,实则也有幽微的愤慨委屈。抛却已经连中两元的大好前程,也不过是因为京中沉浮不定,官场倾轧龌龊,都令人厌烦。
但如今却当真宁和,有种在一处也能造福一方的自勉。
是因为见过她了么?
寒山寺都是青石台阶,落了雨,别处都被正午阳光烘烤,唯有这边台阶因头顶绿林森森,遮了光,路上仍显得湿滑。
季檀兀自沉思,走得小心,却忽然看到了一片黑色衣角。
没曾想到这里还有人,他没抬头,端肃有礼道:“借过。”
但那双黑靴在他面前站定,没动。那人居高临下打量他片刻。按在腰侧刀柄上的拇指一弹,刀锋出鞘,声音低磁悦耳,但声调极淡:“走什么?这上面没路了。”
第55章 主动
季檀讶然抬首。
逆着光, 看不太清这人容貌,只见他箭袖轻袍,风骨俊整, 眉目似是还带最后一点少年人的青涩,但肩宽腿长, 已然有成年男子的压迫感。
又见他拿刀, 季檀谨慎道:“遥看上面, 似是还有几座佛殿, 怎可能没路?”
少年没有任何侧身相让的意思,冷道:“佛殿落锁了,不见客。”
季檀便道:“那无妨, 我在殿外逛逛,寻个清净处暂避一避罢了。”
他刚要抬步, 却陡然顿住。
一柄刀锋横陈面前, 刀的主人漫不经心道:“那也不行, 你不能去。”
季檀不是喜与人争的性子,此刻却疑窦丛生。他顾不得脖上寒意, 皱眉道:“为何?”总不至于有什么命案吧?
少年没有丝毫想与他解释的意思,也懒得扯谎, 看着自己右手, 似乎在想, 是推刀割喉还是收刀归鞘。
半晌,缓缓收了刀。
她也许还用得着这个人。不能杀。
于是, 挑起个假的不行的笑:“殿中供奉亡灵, 不喜见外客。请回吧。”
季檀松了口气, 看他腰间挂了块官府近期发的通行腰牌,试探问道:“郎君可是江湖中人?殿中供奉的是染疫的兄弟么?此次瘟疫得控, 你们仗义相助,功不可没,实在是多谢。”
少年一个问题都没回答,只轻笑一声:“还轮不到你来致谢。滚。”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季檀脸色变幻几轮,只当这位郎君脾气不好,微微蹙眉道:“那不叨扰了。”
说罢,转身离去。但在踏步下一轮台阶时,莫名僵住。
少年垂眸,看拇指摩挲过的弯刀鞘上,晶莹的琥珀在婆娑树影下,熠熠生辉。不知过了多久,他面无表情问道:“你对她……什么想法?”
他甚至没有提是谁。但季檀上山来本就是随大流给宣榕祈福,方才誊抄祷告词时,听了满耳对于小郡主的称赞,所以,不假思索道:“昭平郡主么,是个极好的人。她是逆流而行者,是佛冠之上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