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江将手递给小公子搀扶,小公子按着他的腕子,从马车上迈步下来。
这身衣裳是刚回掖州时量裁的,适逢大年初一时送了过来,新年新衣,也算是将军的一分心意,只是昨日从君和红药外出礼佛,未能着身。
他一日三遍汤药,府内侍女看得极严,从君便是待在红药处,侍女也会将汤药送去。故此从君与奉江悄声出城,也只得在用过午膳之后,下午时间充足些许,晚上那遍药,睡前吃过即可。
白日里,并无人刻意看管他行踪,随意搪塞过去便是。
昨日从君整理好衣装,时间已近傍晚,红药等不及来催,在院子里咯吱咯吱地踩雪,今年雪盛,梅花开得极好,只是时候晚了,来不及去登山赏梅了。
二人依依惜别,遂约了次日若有时机,便去北山寻梅登山。
今日晴光大好,阳光稀薄而温暖,薄薄的一层盖在身上。有如一层轻纱。小公子率先抬眼看了眼天空,太阳是暖黄色的一个圆点,丝毫不刺眼。奉江待小公子站好,为他整了整领口的绒毛,问:“累吗?”
马车是奉江在城里租的,为掩人耳目,是从东门出城,绕到北山来的,白白多跑了许多路程。
小公子摇摇头,二人朝山中走去。
北山不高,在掖城附近的连绵山脉中,算是最秀气平缓的一座。山门处有石阶,通到半山腰的石亭,再往上就没了人为的痕迹,尽是些苍松白雪。
山中空气尤为清爽,好似洗净了人心里的一口浊气。监军迈上最后一阶略显陡峭的台阶,回身递手给小公子,从君攥住他的手,稍一用力,迈步上来。
虽是穿得足够厚实,这天气到底是显得冷的,小公子一张小脸给冻得发白,看得奉江一蹙眉头。
握在掌心里的纤细手掌也是凉得惊人,奉江把他的手捂在手心里,道:“怎生没带着手炉出来?”
从君摇了摇头,道:“引人耳目。”
奉江不语,只将小公子的手攥紧了,再没松开。
二人正处山中小亭外沿,虽是冬季,犹是苍松翠柏,苍绿景象。阳光自上空洒落,也算一派好景。二人行到此处便花了大半个时辰,奉江担心小公子体虚疲累,问:“便在这处走走罢。”
从君一喘气便呵出一口哈气来,抬眸朝远处望,道:“我想去山顶。”
山中空气清新自由,不比府中压抑逼人,以往在京中时,小公子也常踏雪登山,只不过那时大多是阿哥陪着,身后又有仆从跟随,及至山中亭台,便燃炉煮酒,赏雪行棋,别有一份雅趣。如今不及往日,小公子随意外出的机会亦是不多,能山中一游,已算难得。
从君心中抑郁,至此稍缓些许,若是不能登临顶峰,在他心中,自是遗憾。
奉江虽担心他身体,但不会枉顾他意愿。应了一声,与小公子亲昵地贴了贴鼻尖,沉声说:“那先在这稍作歇息。”
从君点了点头,奉江拽过自己大氅的下摆为小公子垫上,搂着他在亭中坐了下来。小公子到底是身子孱弱,有些倦意,将头靠在奉江肩上。
一时静默无言,奉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与从君相处,更是不知从何开口。小公子凝视着远处繁盛的树林,突然开口说:“旧历二十三年,我年十七,当今天子还是太子,适逢冠年。”
奉江转头看向他。
小公子眸光全无偏移,仍是淡淡道:“那年夏日,太子偷闲,与我于御花园中赏鲤,携带宫人仅二三,园林匠人昨日修剪池中荷花,宫人未及时清理,玉阶沾水湿滑,太子失足跌落池中,我与其余宫人还不及反应,一侍卫已飞身冲过,奋不顾身投入水中,救驾及时,太子连一口水都没呛。”
奉江沉默不语,抿紧了嘴唇。
小公子抬头看向他,道:“那侍卫得到皇上嘉奖无数,更为太子赏识。次年,先皇退位,太子登基,迁此侍卫为左监门校尉,连升二品。”
从君的目光落在奉江的面庞上,专注地看着这个深沉稳重的男人,说:“你以为落水的是我。”
明明是问句,语气却笃定得有如陈述,不容置疑。
奉江微微沉吟,“嗯”了一声。
那日他与同僚在御花园执勤,太子与小公子刚走进这重庭院,奉江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同僚与之交谈,都察觉他心不在焉。
他二人执勤的廊门与池水桥头隔一树丛,朦胧看不真切。奉江忽听宫人惊呼,而后落水声响响起。他心头一紧,还不待思考,已是冲了出去,将人捞上来才发觉是太子,心头松了一口气,一时又说不清是喜是忧。
宴从君及宫人急急忙忙将太子扶起,披好干净衣物。一时宫中一片纷杳,乱作一团,奉江跪地待命,待到太子移驾,宫人散去,他才湿漉漉地站起身。方还喧闹无比的御花园中此时空无一人,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