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来:“……潘多拉号遇到了疫病。”
“一点小麻烦。”他随即评价。
比起痛痛快快夺人性命的疫病,他显然更在意这身仍在和骨头缠绵不休的疾病。平静抿了口黏糊的药汁,他继续夸赞巴耐医生。
“那老人很有办法,他分的清所有香料,让它们互相搭配产生神奇功效,他仅仅用这碗东西让我睡了个好觉。我尊敬这样一位智慧过人的医生……可是——”
他说“可是”时的表情像是被药物苦到了。
“可是那老人家端碗药手都在颤抖,爬我这楼梯需要两人搀扶,今天他的脸色已比昨天更差,看得出来,海上的风浪把他折磨得不轻。”
他脸上竟流露出了一点哀伤,虽然他看上去并不为自己强掳医生的行为抱有一丝歉意。
“衰老——衰老是比疾病更加难办的东西。”他长长叹道,“我会努力照顾好那把老骨头,让他撑过这三个月的航程。”
……但愿如此,艾格看着他脸上哀伤转瞬即逝。这也是他爬上这艘船的目的。
“听说他收有两个年轻学徒,还正好成为了我的船员。这是件好事,传承的意义,知识和智慧不必跟着老人埋葬墓地,但——原谅我,但你们实在太年轻了。”
船长喝完了整罐药汁,表情也倦怠下来。
“造就一位伟大学士的不仅仅是口头知识,还有丰富的经验。”
“好好学,有的时候,掌握着珍贵知识的学士比这株珊瑚树贵重多了。”
他终于说出这次召见的目的,似谆谆教诲,却半点眼神也没给他们,不像赋予厚望的样子。
“退下吧。”他说。
转身的时候,从头到尾不敢去看船长眼睛的伊登终于松了口气,本能地往桌子后飞快瞥了一眼,他原以为船长已经对他们丧失了兴趣,一瞥之下,却发现他仍旧在看着他们。整场交谈里,伊登好像都没感受到过这么专注且满是深思的目光。
这不禁让伊登生出了“他在看什么”的疑问。
随后他反应过来,船长在看艾格的后脑勺,他在看那一头红发。
身边同伴的头发缺乏搭理,发梢总是凌乱翘起,但在此刻的灯光下,那红铜般的颜色光彩熠熠,并不逊于室内任何一件珍宝色泽。伊登觉得放眼整个堪斯特——不,虽然他没见过太多外面的世界,但他觉得放眼整个大海,这种漂亮颜色也是难得一见。
“等一等。”船长突然再次出声,勺子碰撞药罐的声音传来。
伊登跟着艾格回过了头。
艾格的手仍旧搭着门把,侧过半边脸往回看,一缕红发垂落在眉端。
伊登却整个身体都旋了过来,双腿笔直站立,双手贴于裤缝。他咽了咽干干的喉咙,他觉得自己得为艾格做点什么。他从礁石上救过艾格没错,但艾格也从狼爪下救过他,而且艾格一直在帮助他,虽然他嘴上从来不提这些。他还带他来到了海上,躲过了海军强征队。
他也得为艾格做点什么!就是现在,从反抗一个大人物开始!
“什、什么事!大人。”
伊登鲁莽插话,他手都在哆嗦。
“我们、我们还得去值夜岗,来这之前,我们正要去看守储水舱,人鱼呆的那一个。那里现在没人,很久了,得有半天了,这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
短暂的寂静,船长先是皱眉看了棕发年轻人一会儿。
“哦,人鱼。”
他回过神。
勺子碰撞空罐子的声音响了片刻。
“好好照顾我那条珍奇异兽,它还受着伤,你们看到了吗?它沉在水底一动不动,我到现在还没见过它摆一摆那条小尾巴。”
“别让它死了,船医的小助手们。”
这回是真的让他们就此离开了。
第12章
走下楼梯的时候,夜已经深得与黑海不分彼此。两人才发现出来时谁也没有提灯,比起一个人守在储水舱那儿,伊登选择一个人回舱室取灯。
“等我拿灯回来。”
有了船长室这一遭,连阴森森的甲板都不再那么可怕了,棕发青年几步就冲进了黑暗里。
身后船长室的灯光就在此时暗了下来,像巨怪的脑袋闭上了眼睛。
艾格在楼梯口静站了会儿,闻到海风在一点一点地带走他衣物上染到的香料味道,鼻梁却依旧在为那股气味发痒。一个喷嚏被他从踏进室内那会儿开始克制到现在,像咳嗽会爬满肺部与喉咙那样,气味带来的难耐痒意爬满了鼻梁、爬上了眼睛。
不得不走进船舷旁更大的海风里。
潮湿的,熟悉的味道涌上来,可衣领上挥之不去的气味还在继续,甘草、苏合香、麝香、薰衣草、苦杏仁……手掌握上船舷,他停下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