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个姓王,装疯卖傻,搞得自己真遇到过女鬼似的,那才是下等玩法。
但他们来回找了一圈,走过竹林,寻过老松,甚至把整座小丘山都翻了一遍,却都没有找到卫小玉的坟墓。
其时天光已黯,黄昏日落,郁闷而返,坐在亭中,三人只得倒了酒,打算自己喝掉。
刚举杯,忽然,风雨作,松竹簌簌声。
风卷雨,扑入亭中。
山风凉,吹鼓袍袖。山雨冷,滴进碧酒,点出波纹荡。
“啊呀!”他们酒杯一歪,酒洒亭中,溅到了亭旁的一株兰草上。
方生可惜不已:“这酒是上好的女儿红,不想小玉尚未得饮,先送予山风野兰。”
“老彭,小郑,你们觉不觉得,越来越冷了。这风一刮,雨一吹,我穿了三层夹衣,尚觉寒意……”
彭生不以为意:“现在还不到三月。山脚下,又是湖边,又下雨吹风,就是冷一点。谁叫你衣服穿少了。”
但很快,天越来越黯,风雨愈作,松摇竹动。
小郑年少,耳目灵敏,他忽然听到伴随风雨而来,像是车马辚辚声。
附近少有人家,何况这只有车声,无有马鸣。
他神色微凝,对同伴“嘘”了一声:“你们听。”
轮滚滚,压绿茵。
随风伴雨,一个低柔婉转,吟哦般的女声,断断续续,又远而近,渐渐清晰:“春日桃柳,夏日荷;秋来桂子,冬来雪……”
风雨中,马车至。
这是一辆女眷喜欢的油壁车。整洁小巧,不失精致。
它缓缓驶来,却停在略远处的松柏下。
彭生性呆,见此,笑道:“莫非还有哪位女郎,与我们同祭小玉?”
那匹拉车的马儿抬首,嘶咴一声。
油壁车的车帘被慢慢卷起。
车中果然坐了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车帘半卷,半边容貌露出。只远远看了一眼,彭生、方生都浑身酥了。
雪肌肤,云鬓发,水容姿,虽天色暗了,又离得稍远,看不清太具体的形貌,但衣裳华美,风姿绰约,风情万种。
油壁车中的女郎大约也看见了他们,并不言语,只含笑相招。
方生喃喃自语:“她对我招手,她让我过去……”
彭生说:“她是叫我过去。起开!”竟自站了起来,就往松柏下的马车走去。方生不甘示弱,连忙跟上。
小郑大骇:“二位,你们且住!你们没看见吗,马车旁是……”
他忽然又无声了。
彭、方二人没有察觉,只争先恐后,朝油壁车而去。
渐近,渐近。
近到,他们靠近了车壁。
然后,他们终于看清了马车的模样,也看清了美人的模样。
马车的油壁破着洞,油纸泛黄,攒了浓厚的灰尘。
女郎端坐车中,车帘残破,衣裳败损,是被风缝补在一起。
那极清妍的容色,对他们展颜一笑。
车旁紧随属于亡者的翠色火焰,在雨中亦不灭,发着冰冷的光。照亮了她的模样。
她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肤均泛着青,落着泥土。唇色用虫豸的血涂红,牵开时,没有露全的另半边朱颜上,蛀着黑漆漆的大洞,露出其下的白骨。蛆虫在洞里爬来爬去。
半是骸骨,半是红颜。
她仍是笑,唇却不动。
同样烂出洞来的修长脖颈里,声带早腐。
一只慵懒地趴在她喉骨上的金龟子,发出低柔婉转的女声:
“多谢你们祭拜我。那杯酒我已经饮下。”
“松柏就是我的墓,亭下就是我的骨。”
“我乘油壁车,候君西林中。请君为我作新诗。”
便伸出爬满兰草的手骨,邀请他们上车同游。
车旁的马也嘶嘶而叫,亲昵地蹭着他们。
它竟不是活生生的马,而是无数松针、竹叶编织而成。
风雨夕,冷翠烛,油壁车,尚存皮相的腐烂美人。
彭生、方生本应害怕。
但此时,被这样诡谲的美所动,情不自禁踩上了车辙。
小郑坐在亭中,急得满头是汗。
他刚才想提示,喉咙却忽然哑住了,像是被无形扼住咽喉。张口无言,颤栗感从尾椎往上爬,身体动弹不得。
而随着脚踩上马车,彭、方二人的面色竟然迅速开始转青,神态茫然而狂热。
风雨渐渐扭曲,松树逐渐化作裂开的坟墓……马车辚辚而向墓中……
正此时,晦暗风雨中,银光一点穿空而至,将那松针竹叶织成的马劈散,直直扎入泥土中,剑柄还因力道而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