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挤满了人,遗体尚未火化安葬,盖在厚厚的、花花绿绿的锦被之下,不露分毫。
院里的大人抽着烟,在未开席之前,大多聊天聊得热烈。
对于他们来说,死的不过是小街上偶尔遇见的可以打一声招呼的人,提起也只是唏嘘而已。
自从闻晋城走了以后,白书研身子骨每况愈下,小闻遥才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每天下课就抱着白书研的腿,窝在她的怀里,眼巴巴的看着她斑白的发和剔透的眼眸。
舍不得…
闻遥那会儿有着近乎敏锐的嗅觉,她伸出挽留的手,抱住白书研。
闻遥讨厌离别。
生离、死别,她通通都厌烦。
段思远才刚从轮椅上下来,走得不太稳,吃上顿没下顿的身体瘦削,营养不良似的蜡黄着面孔,只敢蹲在闻遥身后,看那团小小的、白色的小姑娘,哭得肩膀一抖一抖,极力压住的哽咽一句一句挣扎。
她鬓角别了朵白花,袖子上别了块画有“奠”的黑布块。
段思远想哄都不知道从何开口。
只知道,如果是白奶奶或者是闻爷爷,都可以一把抱起闻遥,给她吃颗糖。
但是段思远没有钱,买不了糖,只好给她递一叠不知道从哪里抽的纸巾。
劣质的、沾着泪糊了闻遥一脸纤维的纸巾。
小闻遥鼻子抽红,眼眶又湿又红,哑着声音跟段思远道谢。
她说:“谢谢。”
眼泪还是吧嗒吧嗒掉,没正眼看段思远。
哭是件…很丢脸的事情。
段思远讷讷摇头:“不客气。”
然后的天地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只有闻遥和段思远所处的那一隅角落。
很安静。
树梢上有雏鸟低鸣。
风里有很清的味道,像是草木裹挟着院里的馥郁。
段思远蹲的腿发麻,膝盖酸胀疼痛,歪了两下,差点跌在地上,突然听见静默很久的闻遥低低喃喃。
“他们都走了。”
声音又低又脆,尚且稚气,却难过的好像要滴出泪来。
段思远一愣:“嗯?”
闻遥窝在墙角,余光里的影子一动也不动,知道给她递纸巾的人没有走,她把沾了眼泪的纸巾攥在手心里,捏的死紧死紧。
“谁都要离开的。”
带着哭腔和哽咽,又有点类似于释怀的情感。
她好像才那么大一点的年纪,就被迫知道了很多聚散离合。
闻遥从小被养在爷爷奶奶身边,在身边人被爸爸妈妈牵着手放学时,她身边的人是爷爷奶奶。
很多人问她,包括哪些老师还有邻里都会问她:“你爸爸妈妈去哪里了?”
亦或者是“你爸爸妈妈最近在干什么呀?”
闻遥通通不知道,只是意识到了,那也算是离开。
所以…
她大概懂,谁都要离开的。
有人从她出生伊始,就离开了她,很多年后才回来。
有人在她初初长成之后才离开,然后再也…再也不会回来。
“没有人…可以一直一直…一直陪着我。”
记忆突然让人难过起来。
段思远没再想下去,她用手掬了一捧水泼脸。
浴室里昏黄的白炽灯下,镜子里的段思远眉目深邃,被打出半明半暗的光影和轮廓。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那双眼睛,极浅的瞳色和藏在齐刘海下细长的眉梢,每一细节都认真郑重。
半晌垂眸一笑,似无奈似妥协。
她说:“我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你。”
低低的、近乎气音的许诺。
是那时候忽然这么想的。
和她一起蹲在墙角的时候,看那朵单调的白花,突然有这么一个想法。
尽管当时没说。
尽管…
段思远想。
尽管世事无常,就连她本人也说不上这句话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大。
所以…她不说。
她不把这句话跟闻遥说出来,藏在心里。
倘若一不小心违背了诺言,也只是…她单方面的知道自己是个不信守承诺的坏人而已。
——你永远不要失望。
段思远只有这么个单薄的心愿了。
她低眼看电量不足的手机,屏幕上是闻遥发了很久的晚安。
闻遥:晚安。
闻遥:猫爪拍桌jpg.
闻遥:别回我!
闻遥:你要睡了再给我发晚安!
段思远眼眸一弯,她想,好凶哦。
于是她摁住了回消息的冲动,直到洗漱完,才给闻遥回。
隔了漫长的一个小时。
段思远:晚安。
当然等不到闻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