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了盏顶灯,坐在铺在地面的弹簧沙发上,掌心紧攥着手机,盯着腕表上时间,在秒针最后拨动一下后,拨了回去。
他当然也清楚她为什么突然来电话,这通电话他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比他预想的晚了许多。
余九琪接通很快:“喂。”
听声音她似乎在户外,有室外空旷的环境音,单单一个字就带着短促的寒气,不是在外面,就是在阳台上。
孙锡问了句:“你在外面呢?”
“没有。”
那就是她家阁楼的户外阳台。三四平米大小,独立,隔音,离楼下温雯的房间很远,却刚好有一个小窗户可以观察到温雯房间门口的动向,过去他们那些长长短短的电话她大多都是躲在这里打的。
只是今天那边又降了温,阁楼朝北,北风最骇人,孙锡主动点破她来电目的:“你是想说钱的事吧?那个数我没打错。”
又解释:“晚上我叔给我打了电话,应该是警察也联系过他们了,他跟我大致说了今天的事,那家鸡架店就算不大,撞得严重也得赔不少,你们家……你先拿去用吧。你可以说是你理财攒的钱。”
他中间停顿那一下,本想说他知道她们家大部分开销都是余九琪揽过去,又觉得没必要提。
余九琪压着声音,也能听出来着急:“这钱怎么能让你出呢?跟你没有……”
他打断说:“这次归根结底是婷婷的责任,这事赖她,我们出点钱是应该的。”
“可是也太多了。”
“你们最后谈到多少?”
“还没最终定呢,还要约时间再调解一次。”
“那看结果再说吧。”
她突然沉默了,只有通过遥远信号传来的冷空气下微微呼吸声,孙锡也没说话,沉寂着,电话轻轻贴着耳朵,在耳边那匀净呼吸中转头看向客厅一角。
那么巧,看到唯一的一个玻璃橱柜里,唯一的一张照片。
准确说那不是照片,是那年在北京参加一个业余划船比赛,他们俩得了情侣组银奖,主办方要把情侣合影做成照片奖杯,可他们自从年少那场事故后就很少拍合照,又觉得拒绝人家不太好,最后孙锡说那就刻文字吧。
余九琪说那你想一句话。他笑笑,跟主办方交代了句,一天后余九琪收到这个银质的方方正正照片奖杯,上面用铿锵遒劲的字体刻着——
「天南到海北,余小九最美」
记得她当时还是很高兴的,一下子蹦起来蹿到他身上,他托着她的腰臀稳稳抱住,她低着头,捧起他的脸,看了半天后笑着问,孙锡,你爱我吗?
……
“孙锡?”
电话里一声急促将他唤回来,拧紧眉头,收回眼神,努力压制住心底一股灼烧般酸疼,突然很后悔当初就应该让她把那破奖杯也扔掉,砸掉,让她像毁掉可耻可怖的证据一样一把火烧掉。
“你说。”
“孙锡……我觉得……”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似乎也在狭小阳台走来走去,“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别再……”
“余九琪。”他冷声打断,他太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与其让她为难,不如自己来当这个混账,“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我也是想了结这些事。”
又说:“这些破事你不烦,我都烦了,我都已经滚回来了,还没法安生,我真的是受够了。那钱你爱怎么用怎么用,我就当一点赔偿,图个清静。”
话说完,他在心里狠狠闷了自己一拳。
对面显然也被激怒了:“什么叫赔偿?你想图个清静?你认真的吗?”
“对。”
“你给我钱,就是想要个清净吗?”
“对!”
“谁不想呢!谁不想呢!”她突然低声吼起来,像是被积雪压弯了的羸弱枯树,轰地倾塌折断,“这里面所有人,这么多年所有人,谁不想清净呢?包括我妈,难道她不想清净吗?可她为什么不能清净呢?”
她声音哽咽了些,往下压了压,才接着说话:“轮得到你赔偿吗孙锡?你赔偿什么呢?”
孙锡攥紧了拳头,浑身绷紧:“你以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呵,”她冷哼了下,“那你这 90 万赔不起,连零头都不够。”
“那要怎么样才够?”
“我不知道。”
“我除了这什么都没有了。”
他莫名自嘲地笑了笑,重复一遍:“余九琪,我真的,除了这点钱什么都没有了。”
对面又陷入一阵沉默,刚才拱火说的话戛然而止,有那么一刻,好像心跳也停了。
孙锡忽然无比后悔说出这番话,他觉得自己像是主动剥掉壳的刺猬,哪怕再努力做出防御姿态,丢了刺,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