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间,好像程一清连人都算不上。
这次香港程家来人,再加上二叔也在,程一清都能想像,店里吵成什么样了。
她飞快洗漱完,头发胡乱扎成一团,嘴里叼块菠萝包,下了楼。
笑姐在饼店的玻璃柜面前营业,白炽灯灯光映着玻璃柜里的糕点,飘散出阵阵饼香。隔着玻璃可见,每一盘糕点下面,以粉色纸贴着鸡仔饼、嫁女饼、蛋挞等糕点名跟价钱。此时并非糕点出炉时间,因此没有食客在这里排队。再往里面有个隔间,是德叔平日的办公区,隔间里的另一个大隔间,则是核心生产区,广州程记的制饼室。
办公区面积不大,此时或坐或站满了人。墙面上,不伦不类地挂张旭日东升油画,文德路书画一条街68元购入。油画上一抹青色河流横卧,其下搁了两把椅子,二叔坐上面,看看这儿,望望那儿。另一张空着,德婶站在椅子旁,扬声叫笑姐端些糕点进来。德叔坐在长桌后,双手在膝盖上交叉,目光低垂,越过桌面,瞥向屋角。
屋角高处,供着祖先牌位,是寄望老祖宗能关照一下,庇佑这家族产业的意思。
尽管这产业,在她的发迹地,业绩平平。
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着灰色羊毛羊绒混翻领大衣,内搭浅色高领针织衫,手捻三支香,正给祖先上香。
程一清惯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很少见到这种人模人样的。从后面看,这人脑袋小,肩膀宽,双腿长,后背挺,身材比例堪比模特。大衣质感好,不是能从街边小店买到的货。这样一个人来到程记小店,仿佛菩萨金身跑错了庙。
男人上完香,转过身来。
程一清意外:昨天那人?
她正儿八经跟他面对面,居然莫名地想到某种动物。豹子,狼,狐狸。也许因为他虽没有太多表情,但眼神里有种疏离感。程一清当时并不在意。她没少在居内地港人眼中,看到过同样的情绪。
笑姐端着糕点跟凉茶饮料进来,慢慢摆上。她动作非常慢,程一清一看就知道,她这是进来看八卦的。
还是二叔先开的口。内容是硬的,三个问号掷地:你说想用程记的经典糕点配方?我们凭什么给你?你可以出多少钱?语调却软,因为别有心思,那问号拐了个弯,落地后没了声。
倒是德叔本没吭声,此时将香烟用力地顶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三下,“多少钱也不让!”他背手站起身,绕到对方跟前,瞠目怒视,“程季泽,你回去告诉他们,广州程记跟香港那边没关系!你们不要想插手!”
笑姐飞快抬眼,又迅速低头。德婶走过去:“阿笑,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出去干活吧。”笑姐嗯嗯哦哦,低着头出门。出去时,还从门缝里,又看了看程季泽一眼。程一清能够想像,明天她一定会跟熟客大肆讨论:大龙凤啦!粤港两地争家产啊!
隔间门合上,德叔又说:“当年你们阻止我们到香港发展,还给我们泼脏水。今时今日,我绝对不会把配方拱手让给你!”面红耳赤,仿似仇人。
程季泽不为所动,如一枚坠落山腰的月,迟重沉稳。他说:“我不是想占有你们的配方,是希望双方合作。”他环视一眼这简陋铺面,“你们是要一直守着一家半死不活,行将倒闭的老店,还是领取几十万授权费?”
德叔火遮眼,直接咆哮:“诅咒我们倒闭?!你们如果这么厉害,就不至于将香港业务越做越差,还关了两间门店!现在跑来指导我?!论辈分,你跟我同辈。但论年纪论资历,我可以做你阿爸,做你师傅了!”
说罢,他看一眼二叔,想让弟弟也加入讨伐。但二叔犹豫着,想要左右不得罪:“这件事,要不要跟阿妹说一下?她也姓程。”
德叔横眉:“我是长子,我说了算!”
仿佛这是在大清朝的宗族祠堂,不是现代化店铺。
德叔又冲程季泽喊:“你说清楚,刚刚诅咒广州程记倒闭,是什么意思?!”
程一清站在二叔身旁,看着程季泽那双眼。现在,她觉得他有点像狐狸了,一只漂亮的狐狸。
他说:“香港程记存在的问题,广州也有,甚至更严重。只是香港地贵人工贵,再加上金融风暴,问题更早爆发。这些年下来,广州程记全靠一群老街坊在维系,街坊老了,怎么办?还有个致命问题——
程季泽看着德叔,慢慢张口,“——当老板的不懂管理,只会用过去人治那套,不懂什么是现代企业制度。店铺迟早玩完。”
德叔一手指着程季泽,另一手捂着胸口,扯着脖子,连声喊了两次:“你、你……”程一清跟二叔赶紧上前扶住他,二叔在办公桌下,拉开左边抽屉,又拉开右边抽屉,“药呢?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