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律师跟程季泽坐的位置,正正可以将炒粉档口看得清楚。师傅手腕翻飞,铁铲在锅中上下翻飞,热油滋滋作响,食材逐渐熟透,香气诱人。陶律师取过一次性塑料杯,倒一杯珠江纯生,嘴上道,“程生,你最近很得闲啊。”
“你想说什么?”
陶律师放下杯,推到程季泽面前,笑一笑。“应该是我问你,你想听什么?是程一清在法庭上的表现?法院的判决?”
程季泽不出声。陶律师也不再逗他,将大致情况告诉他。香港程记在内地做的系列消费者调查,指向市场上存在严重的混淆现象,由于商标一样,大家认为广州程记就是香港程记。“他们认为程一清故意抄袭知名商标,有心抢注。”
程季泽说:“她如果有心抢注的话,就不会近期才做这件事。”
陶律师笑:“她能怎么说呢?总不能说,因为我跟程季泽合作不愉快,关系不清不楚,所以要另谋出路吧。”
程季泽无声地给自己倒杯啤酒。
陶律师说:“这事其实的确有点复杂。香港遵循海洋法系,规定先用先得,而内地遵循大陆法系,谁先注册谁先得。再加上这家品牌源于咸丰年那么久……”
粤语里惯用“咸丰年的事”去指代年代久远,但程季泽仍忍不住打断:“道光。道光是咸丰他爸,比咸丰年更早。”连他都没察觉,自己对程记及双程记,早有了感情,而非单纯赚钱工具。
“反正我意思是,这件事其实真的没必要法庭上见。程一清强调程记从内地起家,虽然中间数十年没营业,但传承人和技艺都不曾中断,这是事实。而香港程记那边从清代至今一路延续,这个牌子在他们手上做出名气,更加不假。虽然香港程记没有在内地注册,但是却对程记品牌投入大量广告宣传费用,广东人去香港也流行买程记回来当手信,大家都是姓程一家人,不如求同存异,私下和解,好过经历冗长的诉讼程序。否则,任何一方维权失败,就要面临巨额诉讼费跟赔偿费。”
程季泽当然知道陶律师说得对。眼下,广州程记被视作杂牌,而香港程记进入内地的野心也卡在商标注册上。谁也不比谁好过。如果签订庭外和解协议,一方退一步,对彼此都有利。
陶律师说,还有一件事。“当时程一清父女将经典配方糕点授权给香港程记和双程记,换言之,广州程记不能使用。但后来广州程记升级开业后,为了跟双程记产品差异化,他们在经典配方基础上进行了改良。”
这次官司的分歧之一,正在于此。
香港程记认为,广州程记是在公然违约。程一清则辩解说,自己在运营双程记期间,多番向程季泽提出生产经典配方,均遭到拒绝。程季泽对此的回应是:他当时并未拒绝,只是说明需要时机成熟。
另外,香港程记集团也提出了一些对程一清不利的证据,像是广州程记私底下跟双程记客户酒店建立合作关系。“法理上没问题,但种种证据加起来,都指向程一清处心积虑。”而程一清那边继续坚持,声称酒店方看中她的人品与个性,希望跟她本人有更多合作。
“不过也都只是她的片面之词。”陶律师喝一啖啤酒,看着程季泽,“其实都是一家人,再争下去,只会双输。他们只是缺个合适的中间人而已。如果有第三方从中协调,让他们坐下来谈,也不是不可能。就是不知道这个第三方愿不愿意。”陶律师嘴上笑笑的,话里有话,“毕竟两家程记在内地做不下去,最大受益人,就是这个第三方啊。”
程季泽当然明白陶律师在暗示他。他不出声。陶律师又笑道:“这是在公来说的。在私的话,如果有人喜欢程一清,现在是她最软弱的时候了,不如趁这个时候关心她。毕竟,女人这种时候最容易被感动了。”
程季泽心里想,陶律师知道得太多,话也太多,是时候要慢慢疏远他了。
吃完夜宵,程季泽沿着珠江边开车回家,经过南方大厦时,爱立信铃声尖锐响起。
是德婶打来的。这个号码,还是当年德婶还住他家时给的,只是一次电话都没通过。
他在疑惑中接通,但德婶这时却挂掉电话。
程季泽想了想,也说不上出于什么心理,将车子停到路边。给德婶回拨电话。
响了几声,德婶才接听,背景音非常杂乱,她的声音也乱:“阿泽,不好意思,我打错了……我打算打给程季才的……”她说话非常喘,整个人很急,像被什么推着往前走。
程季泽问:“德婶,你那边没事吧?”
他这么一问,德婶突然就带上些哭腔:“阿清服了安眠药。我们现在正等救护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