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拆信的衙卒并没有如张嵘希望的那样朗读出声。
恰相反,他的笑容在看清了信纸的刹那凝固,紧跟着便如急转的天色一般灰败下去,许久才抬起眼睛,看向张嵘,嘴唇哆嗦地说:
“莫宗主……莫宗主他……”
张嵘面色陡变,急忙接过了信纸。
却见纸上行云流水一行笔迹,好像只是闲来问好的一语:“张贤弟闭门躲雨的日子,正好可以练练书法。愚兄等你。”
他发去的明明是十万火急的求救,收到的却是云淡风轻的寒暄。
这分明是要他听之任之的意思。
张嵘难以置信地松开手指,信纸飘飘然落到地面,又被其他衙役匆忙捡起。
但张嵘已经顾不得体面了,他的脸色一片惨白,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怎么会呢……我待他们、待十步宗……掏心掏肺,一点尊严不顾……”
几个衙役压不住哭声,抱着张嵘齐齐哭喊起来:“大人,别说了!”
只看他们的脸色,两相欢就能猜到莫怜远的答复了。
十步宗和“鸦”不同,“鸦”的门内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们只做人命的买卖,对于周边县城或者势力的讨好一向是瞧不上的。
但十步宗的外门来者不拒,鱼龙混杂,什么地痞流氓都能混迹其中,打着十步宗的名号肆意行事。这倒怪不得他们,毕竟十步宗宗主也是这样一个流氓而已。
两相欢眼中的不屑更明显了。
把十步宗当成天子供奉,就以为他们真能如天子一般庇护“子民”了?
事实上,睦丰县的界碑也不是非拆不可。
两个十方会小孩溅上的血只是借口,“鸦”决定和石碑为难的真正理由,是睦丰县常年跟在十步宗和空山老祖的屁股后边,多次妨碍了“鸦”的行动。
这次也是如此。
面前这个看着愚蠢的县令张嵘,暗地里不知帮那两个小孩逃了多少次。两相欢早就处死了最初包庇他们的客栈伙计,现在只是推倒一块界碑,作个警告,他觉得自己已是分外仁慈了。
“那么,张大人就依宗主的建议,回府练字……”
两相欢话未说完,却见张嵘颤抖着抬起一双满是恨意的眼睛。
不全是恨意,那双眼睛里有怒、有怕、有恨、有悲。两相欢杀人无数,对这种眼色最熟悉不过,这是将死之人最后的决绝。
但,他何曾说过要张嵘的命?
“大人先前说,要推了这碑,是因为碑上染有外人的血?”
“正是。”
“那,大人与下官都是玉城中人……”
两相欢品出一丝异样,正待开口,眼前的张嵘竟豁地站起了身,推开身边衙役,猛然朝着他们冲撞而来。
两相欢冷喝一声:“拦下他!”
几个门生齐步上前,挡在两人之间,不想张嵘的目标根本不是两相欢,而是那座伤痕累累、已然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界碑。
只见张嵘紧咬牙关奔向了石碑,众人不及回护,听得“砰”地震响。
新鲜的、刺眼的血花盛开于那座老石,刹那间,一切声响都归于死寂。
张嵘犹如失魂的人偶一般仰倒,重伤之际,双目犹睁。他的唇齿间溢出了血沫,夹杂着几句呢喃,在寂静中,重逾千钧,仿佛惊雷:
“现在……总不是……外人了?”
两相欢怔在原地,街坊户宅中陡然爆发出悲怒的控诉。
一扇扇门窗豁然爆开,非人的悲鸣如潮水般涌来。
两相欢看得呆了:“快,把张嵘拉下去!”
门人七手八脚地想要动手,哭得肝肠寸断的衙役却死死压住了张嵘软倒的身体,坚决不许他们靠近。
两相欢眉目微凛,当机立断:“谁敢冒犯,一律斩下!”
多日龟缩,不敢卷进紫衣侯和空山老祖决斗的百姓第一次表现出这等的无畏。亦或者,他们只是隐忍够了,在那一刻彻底明白了十步宗的绝情。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威,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们。
但他们还没打算放弃他们的界碑,他们的县令,他们身为睦丰县人骨子里残余的自尊。
当地人都比不上“鸦”的武功,但胜在人多,冲出屋舍的时候,就如决堤的洪水。
放在平日,这些人之于两相欢就和蚂蚁没什么两样。
可当蚁潮蜂拥,两相欢的面上也爬上一丝郑重。他寒下面色,亲自提起了自己的刀。
刀柄点地如雪落,刃锋纤薄如蝉翼。两相欢周身的杀气也与这把刀凝为一体,寒凉无比,侵人心魄。
一道浑厚的嗓音方从天外遥传而来:“住手!”
可他来得太慢了。
两相欢双眸微狭,一刀劈开了离他最近的一名衙役。
从头骨直贯腰间,鲜血犹如蓦开的昙花,倏地炸开千重花瓣,惨艳得令人无敢逼视。唯有来人眉目一沉,投来一把沉重的古剑,两锋交错,迸出激烈的巨响,将将挡开了两相欢的第二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