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提醒了他们,眼下时局乱的很,流民一股脑儿涌入江左各州郡,单一项登记造册尚且要耽搁许多时日。遑论流民易乱,此事又是船家有过在先,即便官府要贸然用重典,也得掂量自己能否镇得住局面。
众人仿佛寻着主心骨,面对船家也纷纷挺直腰杆。
“小郎君口气倒不小,”船家仍是面不改色,仿佛他大义凛然,对面才是草寇盗匪,“老汉我既说了要命一条,小郎君若是够胆,尽管来拿便是!”
“可我要您的命做什么?又不能铺路搭桥,”不料谢元贞话锋一转,“我看不如这样,大家各退一步,您要得这不义之财,总也得让大家伙儿出口气不是?如此恩怨一笔勾销,上了岸大家也好各奔各的前程。”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船家便更看不懂了,他打量着面前这对兄妹,狐疑道:
……待如何一笔勾销?”
“您既说您的十个手指都冻僵了,有道是阴极生阳——”说话间,谢元贞已牵着谢含章上前,“不如索性送您去水里过一遭,也好回回你那黑心的血!”
只见他抬脚一勾,船身猛烈晃动,谢元贞顺势而为,竟是单手钳制船家小腿,往那黢黑的水面去!
下一刻船头回落,船家鼻尖恰于江面蜻蜓点水。
“方才我瞧小郎君弱柳扶风,不想竟是会武的!”众人惊魂甫定,彼时从船尾慢慢挤上来一人,待他看清谢元贞的长相,刹那便瞪大了双眼。
“别杀我,我家中尚有痴儿需要照料,你不能杀我!”
谢元贞额角冒出丝丝密密的冷汗,开口依旧沉稳如初,“船家,我好心救你,你怎可诬陷于我?”
说完他陡一卸劲,船家的脑袋便没入水中。
一声尖叫在荡漾的波澜中逐渐化散,船上之人皆是大气不敢出。
谢元贞随即又将人拉上一些。
“我这一把老骨头过了江水,如何还能熬过这三九天?”船家泡过水脸色煞白,说话已是哆哆嗦嗦,连那食指也伸不大直,“你这是慢刀子杀人,忒阴毒了些!”
当真是苍天无眼,倒让船家恶人先告状,谢元贞气极反笑,“哦?你将这一船十数人困于江上便是情有可原。那么依你所言,今日你为痴儿,明日他为病母,难不成我大梁臣民自此便皆可如你这般目无王法,胡作非为?”
“这世道哪儿还有什么王法!”船家声音骤然拔高,那两个字仿佛深深刺入他骨髓,令他恨之切切,“天下之财尽归世家,咱们这些贱民若还是如此老实本分,怕不是要被他们生吞活剥了呀!”
谢元贞听出些苗头,只是依旧不相让,“你既痛恨世家,为何不去抢他们的钱,为何挥刀一怒向弱者,为何光逮着与你同命同根的穷苦百姓!?”
“你道老汉就不敢!?”船家说到痛处攥拳狠狠敲打,激起的水花反倒溅了自己满身,“只恨他们万贯家财呼风唤雨,可怜我那痴儿被他们残害至此,多少年来恶霸逍遥快活,苦主求告无门!那些个爪牙恶犬哪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淹死老汉!”
谢元贞只道有人不服世家高低,不想世家与百姓间也已是水火不容。他沉默片刻,猛然将人拉回船上,冰冷的江水摇晃着溢进船底,流民又叫一声,只见小郎君竟是跪了下来。
“船家,如您所见,这一船皆是饱受锋镝之苦的百姓。再不济,您也尚有一子承欢,岂知他们也许还远不如您,您何不高抬贵手,渡我等过江?”
“我——”
汗水夹杂着江水自船家的发梢流落,谢元贞这一跪,倒将他的满腔怨怼尽数堵在喉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船家既舐犊情深,便更该明白这一船人与自己皆是天涯沦落之人。
“都是百姓,我看不尽然吧?”
谢家兄妹循声转头,男男女女的流民之间,有个熟悉的面孔影影绰绰——
“是你!”
那汉子开口,浓密的胡子随起伏而若隐若现,“小郎君,你出手便是五贯钱的玉佩,又有如此身手,却自称是寻常百姓,这话说出来谁信呢?”
不待谢元贞自白,他又抢着继续说:“乡亲们有所不知,上船之前我曾碰见一队军爷,他们奉官府追胥之命,那画像上的人与小郎君足有八九分相似!”
谢元贞厉问:“什么画像,上头可有官印?”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官爷说你是你便是!”那汉子眼珠一转,又劝起别人:“船家,这小郎君一人便可抵一船的买路钱,你何不将他送了官府,保管你家中痴儿的后半辈子衣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