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贞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好一会儿,久到赫连诚都有些恍惚,要伸手塔上谢元贞的前一刻, 他猛然浑身颤动。
诏书短短百余字, 写的不过是慕容裕乃命定天子, 众望所归, 谢元贞来回看了不下十遍, 最后定格在慕容裕三字之上, 呼吸骤然急促。
赫连诚盯着谢元贞, 右手已绕到谢元贞身后,“诏书有何古怪?”
谢元贞实在不大对劲。
浑厚的嗓音一如定海神针, 谢元贞仿佛才有三魂归位,只是语调依旧低落而沉重,“诏书曾被修改过。”
“哪处有作修改?”
赫连诚脱口一问,但即位诏书不过寥寥百字,能改什么并不难猜——无外乎是慕容裕这三个字。
朝野皆知,本该即位的天子确实并非慕容裕,而是他的父亲,临沔王慕容适。可但凡诏书,向来是在黄纸上先行拟定,落成之后再严丝合缝贴上卷轴,并于黄纸中及接缝处钤天子宝玺。
也就是说,即便坐上皇位的人变了,诏书也完全可以再写。皇权式微,中书省再穷酸,也断断没有用不起区区几张黄纸绢绸的道理。
症结就在于此。
“先君身为中书令,起草诏书之事自有中书舍人,本无需他出手。反之若诏书由他亲手所写,必定事关机密,决计不可外泄。”谢元贞指尖泛白,攥紧的卷轴隐隐发颤,他开口不寒而栗,“可见传位诏书上写的并非慕容裕,即位当另有他人!”
再隐秘的事情一旦撕开一道缝,便有顺理成章的推测,谢元贞还要再往下说,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嗓子,他说不出口。
“你说慕容裕是谋朝篡位,”赫连诚语调放缓又落轻,生怕伤了谢元贞,“连尊君也掺手其中?”
谢元贞浑身一颤,内心被骇人的猜测左右,惨白着脸还要强装镇定,“诸王内乱,所凭乃是肃宗武烈皇后的懿旨。出师必有名,名不正则言不顺,即便大梁皇室凋零,彼时介州还有个慕容述,何况临沔王自己就有百十来个子嗣,慕容裕乃家伎所出,在其中不见经传,为什么最后偏偏是他承袭大统?”
赫连诚明白这便是有人刻意筛选过,但他没有再顺着谢父这个思路,字里行间隐隐开解起谢元贞,“听闻当年慕容述是为颛臾野王求情而获罪于天,幽禁介州,永世不得回京。只要大梁还有慕容姓,他便没有承袭大统的资格,七年前诸王内乱尘埃落定,单凭血统与资历,怎么也该是临沔王践祚。”
得民心之人永远无法承袭大统,便是权臣如李谢,杀一个傀儡保另一个傀儡的算盘太不划算,他们也不会做。
可不会做不代表没有做,本不该死的人偏偏就死在即位前夕,谢元贞胸膛起伏,一字一顿像要剖开自己的肺腑,“可他却突然暴毙而亡,死在他的一众小妾怀中!”
当年朝堂之上并非无人怀疑,只是有庾阆这个前车之鉴,正因怀疑武烈皇后心怀不轨,假传圣旨而被斩于殿前,高殿长阶前血迹斑斑,堵住了从今往后的悠悠众口。
赫连诚一顿,随即将谢泓彻底摘出其中,“有没有可能是慕容裕弑父?”
“临沔王年事已高,且枝叶扶疏,后继有人,虽说其中大多不过是靡衣媮食的纨绔子弟,也难免有能克绍箕裘,承高祖遗志的。”谢元贞不置可否,“慕容裕是否弑父我不敢断定,只是那百十来个慕容子孙却是一个都留不得!”
“说得对,那么是有人先杀临沔王,再随便保举他的一个后代,借皇权稳固,防止再生变故,借机斩草除根。”赫连诚顿了顿,下一刻脱口而出,“会不会是李令驰?”
谢元贞摇摇头,“不应该,彼时李令驰刚接手六军不久,且大兄麾下的北镇军也并未传来败绩,先君所统的戍京六营与之相倚为强,”他的视线仍落在那三个字上,心中满是别的猜测,“李令驰便是轻举妄动,也该顾忌先君会抓他的把柄,太冒险了。”
赫连诚终于覆上他的手,谢元贞刚出浴,药汤的滋养下,也不及赫连诚一半的温度,“所以他才要除之而后快。”
谢元贞骤然对上赫连诚,他话留三分地,说的正是冬至谢氏灭门惊天一案,“可时间不对,如你所推测,更不该等慕容氏即位,皇位空悬才是铲除异己的良机。”他眉头紧锁,口角生风,“朝野皆知李谢分庭抗礼,只消谢氏一除,便是不推举慕容氏,世家也会推举李令驰。”
但李令驰根本不敢。
他若胆敢拥兵自重,胆敢诛杀慕容皇室,来日各地藩王揭竿而起,人人都可以打清君侧的旗杆,来灭他这个当朝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