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把程有业噎住了。
贺春景思量着他兴许是认错人了,时间不算充裕,他不想再继续耽误,于是很礼貌地开口:“大夫,不好意思,你可能认错人了。”
说着,就朝身旁的门把伸出了手。
“大约是十五年前,我记得,那时候有个斯斯文文的男人把它送到这里来。”程有业一着急,胡乱从心里抓了一把,也没有个先后顺序和重点,索性一秃噜说了,“这猫当时也就几个月大,挤压伤,肋骨断了两根,腹腔里都乱了套了。”
贺春景起初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的是什么事,只是单纯地为这只小猫的遭遇感到惊悚。僵滞地扭头看向程有业,不明白这人忽然对他说这个干什么。
可是下一句,让贺春景彻彻底底,想起来了。
“送猫过来的那男的,左边肩膀有一道刀伤,他家里……”程有业深吸了一口气,“他家里有个发烧烧得快死了的,年轻学生。”
像是一把尖刀剥开陈年的污垢,直插脑海,挖出最赤裸敏感的部分。贺春景悚然看向地上的肥胖橘猫,回忆的画面有如高压水柱一般冲击着他的神经,恍然间他又听到小猫挤在墙角,骨骼碎裂的声音。
看着门口的男人的反应,程有业知道自己找对人了,可也做错了事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
他上了年纪,眼睛总是有点花的,近处的东西容易看不清楚。就像现在,他转头去看墙壁上贴着的猫咪常见寄生虫种类科普图,完全就是模糊一片。
“我就是想确认一下,如果你认识那孩子的话,他还……他还好吗?”程有业声音有点颤抖,很快的,又故作轻松地笑笑,“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如果不方便问他,怕打扰他,就算了。”
他再一次道歉:“对不起啊。”
“是你救的他?”
半晌,贺春景开口。
“……我的一个朋友,当时也是被逼的。”程有业给彼此都留了点空间。
贺春景当时烧得确实快死了,迷迷瞪瞪,对于昏倒后发生的一切全无记忆。并不知道自己被兽医治过,现在得知,只觉得荒谬可笑。
“那孩子现在——”
“很好,谢谢你。”贺春景打断道,“他很好,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程有业的心终于落地了。
“那就好。”他喃喃着坐在办公椅上,针织椅面上蹭起的毛球让他感觉安心了不少,“那个男的——”
“死了,十几年前。”贺春景忽然朝着程有业笑了笑,“是个意外,死得很轻松,让人遗憾。”
“……”
“还有什么事吗?”贺春景又一次将手搭在门把上。
“没有了,抱歉,耽误你几分钟。”程有业眼神有点躲闪,问过话之后,反而不大敢看向对面的人。
然而,在贺春景扭动把手的下一秒,程有业又把人叫住了。他指着地上正在用后腿瘙痒的肥猫,勉强笑了笑:“它叫好球,是我们这第三资深的员工了,前两名分别是院长和我。”
贺春景没说话,垂下眼睛看了看那只猫,肥得流油。
“那孩子说胡话的时候,一直在挂念它,我就是想让……看看,它现在也很好,一直在我们院里,过得特别好。”程有业道。
“那很好。”贺春景抿起嘴巴,像是在拼命忍回一些难以表达的情绪。
“是很好。”程有业的话说完了,再挤不出什么。
两人沉默了几秒,还是贺春景轻声说了谢谢,推门走了出去。
元旦离开时,陈藩叫人堆砌在院子里的雪滑梯早就消失不见,剩一园树木光秃秃站着,在料峭寒风里等春天。
二世的葬礼很简略,长眠处选在紧挨着母亲毛肠的位置,同在一棵荚蒾树下。
陈藩挖了个半米多深的坑,下铺二世常睡的小地毯,上盖从小睡到大的小被单。周围零零散散放了许多肉干火腿肠,小腊肠狗合着眼睛侧躺在其间,乖顺沉静,像是每一次玩累了,倒头睡下那样自然可爱。
第一抔土是贺春景为它填的,是他亲手将它带来,又亲手将它送去。
紧接着是陈藩和吴湘,三个人一齐动手,看着冰冷坚实的冻土一点点将小狗的身形掩埋。来年春天,只消一两场大雪、三五个晴日,这片土就能够重新湿润、膨胀、沉降,成为二世紧密温暖的新窝。
吴湘把二世一点点亲手养大,从始至终伤心极了。把小狗埋好之后,她也没心思再做别的,径自回到屋里找女儿聊视频寻安慰去了。
陈藩与贺春景静静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白金色斜阳爬过沙发布,爬过叠在墙角的大屏风,也爬过画框里被晒褪了一角颜色的华美戏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