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凝视着他的侧影,胸口有什么翻滚着,并不是内疚。
“但是很可笑的,我和大姐跑出去不到五十米吧,可能只有二三十米,就被董家村的人捉住了。我右手被打断,用的还是我敲董瘸子的那根棍子,”林凌吸了吸鼻子又笑了两声,“后来买房的五万是江南借给我的,我跟他最早是在你们师大的舞会上认识,他听说我见过你本人还有你电话,总找呼我吃饭,那个电话号码我卖了五万,江南是买家。”
斯江怔了怔,笑了,笑出了眼泪。
“我只想你知道,你眼光不差,我不是一点良心都没的,有一点良心,不多。小芳她——”林凌看了看门外,“我走的时候她还太小,我只告诉过她我在电台做主持人,二姐被卖了八万块,嫁人那天她捏着开门的六十块钱红包,从徐州一路走到上海来找我——”
林凌无声凝噎。
斯江静静等着,等他急速抽动的背慢慢停下来。
“她在北京东路2号门口当了三天乞丐,和猫抢食,才有人告诉她我已经不在那里了。看,我人缘实在不好。”
“她怎么不找警察?”
“警察只会把她送回徐州。”
斯江沉默。
“一开始我送她去上学了,她读了三天就跑,说一看到书就头疼,她要上班要挣钱,她要像我一样上电视上节目。”
“现在我请了老师上门来教的,字总要认识几个,不能当文盲。”
“那你们的妈妈呢?”
林凌沉默了片刻:“今天小芳回来,说她又怀上了。”
——
斯江回到万春街时,顾西美还没走。两边一对眼,西美冷笑起来:“伊港点啥了?轻轻松松又把你骗住了?”
斯江把包和大衣挂号,弯腰脱靴子:“我们分手了。”
顾阿婆搁下手里的棒针:“嗳?这么快?”
西美反倒不适应了,顿了顿:“算侬识相,总算格辈子侬听了吾一句。”
斯江随手把长发束了起来,走到吃饭台子边上,拎起热水瓶给西美的茶杯里添水:“姆妈。”
西美一凌,警惕地看向她:“做撒?”
“有个被拐卖的少数民族妇女,需要侬去解救。”斯江挨着她坐下,侧过头托着腮盈盈地看着西美,一脸期冀。
西美有一刹那以为回到了斯江第一次去阿克苏探亲的时候,昏黄的煤油灯下,她的宝贝女儿也是这样会给她添茶,托着腮笑盈盈地说:“姆妈辛苦了,但是吾老老老开心额。”
她迅速别开脸,压了压鼻翼:“关我啥事体!”
第510章
顾阿婆眼见两母女又要打嘴上官司,摸了摸手里织了一半的鸭蛋青色男式元宝花羊绒衫,叹了口长气。
斯江和西美便收了声,在老太太面前两人莫名都有点心虚。
“这点山羊绒的绒线呐,三百块洋钿一斤,足足一斤八两,的的确确是好东西——”顾阿婆捏了捏剩下的线团,“斯好跟虎头又都有了一式一样的,这件你们说怎么办吧?”
不等斯江开口,顾阿婆又叹了口气:“羊绒衫呢,我照旧织好,你要是不想跟他见面呢,就让璎璎送过去。毕竟两个人认得了这么多年,对你也是一心一意地好,我们嫌便他家里条件不好,是我们不厚道,好聚好散最要紧。”
斯江点头:“就是辛苦外婆了。”
西美“切”了一声:“姆妈你这话说得,怎么叫我们不厚道呢?明明是他骗人在先!他这种家庭条件如果一开始就摊牌,在上海找得到什么像样的小姑娘?斯江糊里糊涂,居然被这种人骗到,还要怎么厚道?善心大发带着嫁妆嫁给他才叫厚道?侬覅总是那套封建老思想好伐?中国妇女已经解放了51年了,这种解放,不只是身体上的,更加是思想上的,啊,独立自主,摆脱束缚,自力——嗳,陈斯江!侬笑啥么子笑?”
西美恼火地瞪着斯江。
斯江其实是听到她那句官老爷派头十足的“啊”的断句才忍不住笑出声的,被她一问,便点头道:“从姆妈侬身上可以看到,阿克苏妇联、上海妇联的工作都做得蛮到位,但是江苏妇联徐州妇联就差远了,侬应该去指导伊拉。一位有精神疾病的少数民族妇女十几岁的时候被拐卖,被强奸,被关起来生下一个又一个的孩子,现在还怀了第五胎——”
“啥?!”顾阿婆和顾西美异口同声地不敢置信。
“这种惊天大案,51年未见,人口拐卖、强奸、绑架、非法监禁、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违反妇女儿童权益保障法,还牵涉到民族关系问题,公安应该立案追究,检察院应该公诉才对,村长、村支书、乡长县长市长,一根藤上至少二三十个瓜要被捋下去才算厚道吧?”